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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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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袁宏道为代表的公安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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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23 17:21:4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袁力 于 2016-4-23 19:15 编辑

           从“人皆有私”的提出看李贽的启蒙思想
                            ——兼探公安派崛起的哲学渊源
               
                                       王才兴

    万历三十年三月十五日,七十六岁的李贽以剃刀自刎于大明王朝的狱中。其罪名,一是他的著作《藏书》等“流行海内” 、“惑乱人心” ,二是“勾引仕人妻女,入庵讲法” ,三是“不知尊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禅教沙门” 。他的言行不见容于当时,气绝于大明王朝的狱中,这不能不算是一桩历史的悲剧。

    的确,李贽的所作所为对于当时的封建王朝来说,是一种叛逆。然而,正是这种叛逆才使他的著作及思想“流行海内” ,并闻于后世,使人们不得不承认他是我国十六世纪“破块启蒙”的最早的进步思想家。他的启蒙思想是多方面的,本文仅就其“人皆有私”的提出,谈谈他启蒙思想的一个方面。

    李贽的老家在福建泉州。从宋末元初开始,泉州就已成为中国通往南洋、西洋的重要港口。那里商贸往来十分频繁,李贽的先人长期与外国人接触,深谙海外经商,他的二世祖林弩便是泉州巨商,并娶色目女为妻。据《荣山李氏族谱》载:“洪武丙辰九年奉命发舶西洋,娶色目女,遂习其俗,终身不革,今子孙蕃衍,犹不去其异教。”到了李贽曾祖父一代,家庭中的“国际关系”才渐次淡薄。可见,李贽并非生长在—个实实在在的中国式的封建诗书家庭之中。据李贽自己所述,他出生不久,母亲徐氏即病故,到六七岁时,便能自己料理生活。虽然他的父亲满脑子礼乐诗书,教他“读书歌诗”、“习礼文” ( 《焚书、卓吾论略》 ) ,但他却又颇不以为然,对那种“学而优则仕”的学习目的十分讨厌。程朱理学的著作更是与他格格不入,因而每逢考试,他只是勉强应付,虽然他后来居然中了举人,但他自己嘲弄说:“此直戏耳。但剽窃得滥目足矣,主司岂——能通孔圣精蕴者耶 ? ……题旨下,但作缮写誊录生,即高中矣。” ( 《焚书》卷三《卓吾论略》 )   李贽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中,不能不对他的思想观念的形成以深刻的影响,而那种对待功名的冷漠态度,便是他日后思想的外在雏形。   

    李贽所处的大明王朝,是一个具有特殊背景的时代。中国封建社会已走向末期,封建统治已露出了崩解的端倪。但是以它强有力的惯性,还能顽固地苟延残喘。当时,各种矛盾从各个不同角度呈现出来。一方面,土地兼并已成为十分严重的社会问题,不仅皇室中大量地占有田地,而且豪强地主也随风而起。就闽中一带而言,十之八九的田产成为“大姓之物,故富者日富,贫者日贫” ( 《五杂俎》卷四 ) ;但另一方面,随着城市经济的繁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出现萌芽,中国的商业也开始向海外发展。长江中下游及东南沿海的许多地方,出现了“末富居多,本富益少”的局面。当时沿海一带的福建、广东,都存在着与海外进行贸易的商业资本,在贸易中占着支配地位。尽管明统治者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但这一社会经济的新因素却以其符合客观历史发展的趋势而不断发展着。

    代表这一发展趋势的,是随之而出现的市民阶层。而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利益,决定了他们天然是封建专制的反对派,因而也就决定了他们的社会观念。他们要求个人自由和平等,反对奴仆式的禁锢的生活模式。因此,市民一登上社会舞台,便逐渐改变着封建传统的价值观念和生活理想。他们不再欣赏“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老调,鄙夷科举和空营功名。从“三言”“ 二拍”的不少篇章中看出,很多人弃农经工商,弃官经工商,弃举业经工商,走上了与几千年来稳固的传统违悖的追求金钱的致富道路,他们象当初迷恋功名—样迷恋着财富。金钱日益成为主宰社会的力量和衡量人的价值天平。   

    然而,封建社会的中国,是—个建立在森严的封建等级制度之上的稳定结构。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伦常身份的高低,才是封建社会估量人的标准。如果市民阶层的突起,社会观念的更替,社会的重心便会随之转移。这样,以封建专制为基础的集权统治,势必失去平衡,几千年的稳固结构势必打破。于是乎,在市民意识与地主阶级思想之间,引起了前所未有的冲突,实质上,这是中世纪的禁欲主义,专制主义与近代社会的平等自由思想的较量。就是在这种冲突中,李贽站在封建正统的对立面,响亮地喊出了“人旨有私”的口号,公开地为市民阶级的私欲合理性辩护。

    李贽在其《藏书 > 卷三十二中阐述道:“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在其《焚书》卷一《答邓石阳》中也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不当于伦物辨伦物。故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在这段话中,他以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论证了人伦物理只存在于现实的物质生活之中,如果离开了“穿衣吃饭”这类事实,就根本谈不上什么人伦物理了。他举例论证说:“如服田者私有秋之获,而后治田必力;居家者私积仓之获,而后治家必力;为学者私进取之获,而后举业之治必力。故人而不私以禄,则虽召之,必不来矣;苟无高爵,则虽劝之,必不至矣” ( 《藏书》卷三十二《德业儒臣后论》 ) ,这里,他从十分现实的角度论证了私欲存在的普遍性和合理性。

    因此,李贽并不象海瑞那样,以为官俸定额以外的一丝一毫收入都是不清不白的。 1577 年,他在云南任姚安知府时,常有各项“常例” ( 相当于补助之类 ) 和其他收入使他有所积蓄,但他并没有感到不安。他坦白地承认,做官的目的,就是为名利。这在《焚书》卷一给耿定向的信中说得十分明白,“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今日,均以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风水以求福子孙。种种日用,皆为己计虑,无一厘为人谋矣。”而且他还揭示,不仅平常之辈有私欲,“虽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虽有孔子之圣,苟无司寇之任,相事之摄,必不能一日安其身于鲁也” ( 《藏书》卷三十二 ) 。他认为,孔孟有势利之心,盗跖亦有势利之心,不同的是,他们在程度上的多寡而已。这种说法,在他的门师何心隐的著作中论述得更为明了和完备。他说:“孔盂之言无欲,非濂溪之言无欲也。欲惟寡则心存,而心不能以无欲也。欲鱼欲熊掌,欲也;舍鱼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义,欲也,舍生而取义,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 ? 得仁而不贪,非寡欲乎 ? 从心所欲,非欲乎 ? 欲不愈矩,非寡欲乎 ? ”这样,他更加明朗地揭破了几千年来以温情脉脉的面纱掩盖着的封建伦理外衣,泼辣地点出私欲存在的实质。当然,他并不是以否认的口吻点出,他的目的在于更进一步论证私欲存在的合理性和普遍性。并且,他在评点孔孟著作时,更深入地指出:“可欲之谓善,有是善于已之谓信,信而充实之谓美,美而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是圣学以此欲而始……十有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圣学以此欲而终。……盖是欲也,正大地蕴之物鼓盈万物之玄机也,千圣相传之脉,而生生不息之仁也。” ( 《李氏说书》卷六十二《二孟说书》 )  这里,他将私欲存在提升到一种神圣的高度,实在是突破禁区的异响!这不仅是对晚明沉寂的思想领域的轰击,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正在兴起的市民阶层的意愿。因而我们可以说,他的理论是为市民阶层服务的,市民阶层也当然地选择和确认了他的理论,正是这两者的结合,才形成了晚明社会的那股逆动的“异端”潮流。那么,我们不难理解他何以大张旗鼓地为当时的商人辩解,并反驳那些从长期的重农轻商的观念出发鄙视商人的观点。他在《焚书》卷二《与焦弱候》中说:“且商贾亦何鄙之有 ? 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忍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结交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他认为,商人经商,经历千辛万苦,赚些钱是极不容易的。当然合情合理,更没有什么值得可鄙的地方。

    这是旗帜鲜明地对根深蒂固的封建经济观念的公开挑战。所以,在后来他与耿定向的辩论中,耿便指斥他以立异为标榜,以期博得超凡脱俗的美名。而李贽则严厉地指斥耿言行不一,口是心非。虽然李贽在落难时,曾长期停居于耿氏门下,耿氏成为他生活上不可缺少的朋友。但因观念的根本对立,使他们彻底地决裂,以至于成为一对互不相饶的论敌。

    毫无疑问,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商业资本的发展是具有进步意义的新因素。李贽这种公开辩护的言行,实际上是当时社会经济生活中的这一因素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的反映。当然,我们从哲学的角度讲,这只是一种抽象的人性论,但他所强调的人人有私欲的观点,包含了“私有合理”的资本主义成份,这是非常显而易见的。因而我们说,这是带有近代启蒙色彩的思想意识。

    以前,我们常常从阶级斗争的角度出发,认为李贽是站在下层人民的立场上,为了下层人民的利益,批判了剥削农民的地主阶级。其实,这是一种“政治的误会”。李贽在 1580 年离开姚安知府后,一直靠朋友周济度日,而且这些朋友大多是巨富大家和官僚世族,他和他们厮混得很亲热,并没有认为哪里有点不妥当。他在湖北麻城龙湖芝佛院时,常常写信给朋友,要求“以三品之禄,助我—年”,有的朋友周济他的生活前后达三十年之久。在他的崇拜者中,有些人是尚书侍郎,或总督巡抚。李贽对这些官僚豪富们如果说有所批评的话,那无非是些关于个人品性方面的,似乎从不涉及到经济立场。李贽与耿定向的辩论便是例子。可见,他李贽对社会如此密切关心的背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以李贽等人为轴心而掀起的晚明社会思潮,震撼了整个封建社会的各个角落。“人皆有私”说的理论作为它的一个方面,对封建正统的冲击也是空前的。在这点上,没有人不同意。因而认为李贽是与封建统治根本对立的“拆天派”,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对于李贽思想的分析不能仅仅限于此,还有他的另一个更重要的方面,那就是他思想中萌发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启蒙意识。然而,这却被不少人无意忽视着或者有意否定着。他们认为,李贽思想仅仅属于中世纪范畴,只具有伦理的或美学的意义,并不具有科学的和政治的成分,甚至把他们比作“欢跑在玻璃器皿中的几只老鼠。” 本人认为这样评价李贽的思想是片面的,也是肤浅的。   

    我们知道,历史的发展有其自然的必然的逻辑进程,—种旧制度到了它的腐朽阶段,必然出现一种新的制度代替它;一种旧的理论到了它的陈腐阶段,必然出现一种新理论来代替它。这种内在的规律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而李贽其人正处在这样—个特定时期。明代中晚期,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先后占统治地位的是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特别是晚期心学的影响,遍及思想文化的各个领域,形成了一个广泛的社会思潮。这种历史的嬗递不是没有原因的。

    前面已经说过,晚明社会的主要特征是: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封建土地兼并的膨胀。这两股力量的合流,使朱氏王朝的统治走向暮年期。长久的动乱,沉积的弊端,使当时的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呈现出各种裂痕,“今天下波颓风靡,为日已久,何异于病革临绝之时 ? ” ( 《王文成公全书》卷二一《答储荣墟》 )  这些都普遍地反映到封建观念的贬值和封建伦理纲常的动摇。这在以后的史学家顾炎武的《日知录》中有所反映,他说:“自万历以上,法令繁而辅之以教化,故其治犹为小康;万历以后,法令存而教化亡。”这表明,作为封建纲常理论基础的程朱理学,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效力。他们的“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封建伦理教条,实在难以维持“顺民”们的意志。那套“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 ( 《朱子语类》卷十二 ) 的最高准则,已无法与人们的生活目标相调和。另一方面,朱熹提倡“即物穷理”,主张深究广察,如果后学们缺乏系统把握的能力,就会失之于支离破碎;主张穷尽天理,又往往使后学忽视自身的修养,一味地“述朱”失去了创新精神。这都使朱学自身的弊端大大暴露出来。此时,相当—部分忧国之士,面对国运之不济,民生之不振,苦苦寻求着原因。他们力图抛却烦琐的朱学,另辟一条新径。他们认为眼下最要紧的是“人心不正”,只有“正心”,才能挽救渐次衰落的明王朝。黑格尔曾说:“在中国,那个普遍的意志直接命令个人做些什么,个人则敬谨服从,因而失掉了反省与自我。”这是对中国封建社会个人意识的总结,似乎是无法打破的格局。但是,到了晚明社会,各种流弊的出现,各种思潮的合流,便打破了这种禁锢的精神偶像。长期的理学蒙昧主义统治,迫使人们开始怀疑,开始反思,开始觉悟,他们要求摆脱精神上的羁绊,解放自己的思想,要求恢复人的本来面目。同时,他们渴望一种新兴的理论来解脱他们的困惑。这些都表现为一种现实的觉醒和理论上的反省。     

    而阳明心学的出现,恰好顺应了这一历史潮流。心学的核心是“致良知”,它打破理学的“格物致知”的模式,认为“心之本体即天理” ( 《全书》卷二《传习录》 ) ,把封建伦理纲常的规范,由外在的超验的“天理”变成内在的主观的“良知”,又用“知行合一”说把封建社会的事功也纳入了伦理实践的范畴。它反对理学累赘支离的认识方法,认为宇宙的自然法则和社会的伦理道德合为一体,很难实证,但在心理上却可以不言自明。阳明心学是以“拯救人心”为最高目标的,它竭力宣扬理性和精神作用。这对当时几乎穷途的士子们来说,如同一剂强心针,“一时心目俱醒,恍若拨云雾而见白日” ( 顾宪成《小心斋扎记》卷三 ) 。方苞也描述道:“自阳明氏作,程朱相传之统绪,几为所辱。然独怪及其门者,多猖狂无忌。而自明之季,以至于今,燕南河北关西之学者,能自竖立,而以志节事功,振于一世时,大抵闻阳明氏之风,而兴起者也。” ( 《鹿善继祠堂记》《望溪》卷十三 )  于是,王学风靡天下,王门弟子遍布国中,当时大略可分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泰州七大系统。其中以“江右学派 " 为正宗,以“泰州学派”为变异。李贽就是泰州学派的晚期人物,也是最重要的角色。黄宗羲曾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 ( 王艮泰州人,故称 ) 、龙溪 ( 王畿别号 ) 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就是指出其变异性的。他接着说:“泰州之后,其人多能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这表明晚期的泰州学派已完全冲决了封建藩篱,突破了礼教的教条,成为脱离于封建统治服务的官方哲学的新兴学派。他们以各人的直观为主宰,抛弃了全部的经典而不顾。李贽就是全凭个人的直观和见解来评判古人和经典的。因而他们强调自我,强谓“本心”,肯定了人的基本要求,人的自身价值、地位和作用,注重了人在道德实践中的主体能动精神。这种理论,一旦外化为一种社会运动,便成了冲击理学禁欲和封建蒙昧的强有力的思想武器。而这正是新时代诞生所必需的。因此,朱学让位于心学,不仅是一个理论上的自然的转化,而是一种时代意识的逻辑的更替;它不仅仅是旧时代的逆动,而且是新时代的启蒙。黑格尔说:“没有人能够真正超出他的时代,正如没有人能超出他的皮肤。”马克思也说过:“人并不是抽象的栖息在世界以外的东西。人就是国家、社会” (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二卷第 l29 页 ) ,那么,我们怎么能说,作为心学左派的李贽的理论仅仅只具有美学的意义呢 ?

    “人皆有私”说作为一种理论,一方面它表明了与封建禁欲主义的根本对立,另一方面它又阐明了“私有合理”的这种资本主义因素的合理性,而这正是早期启蒙思想的特征。

    当然,李贽其人并没有拿出象孟德斯鸠、卢梭的“三权分立”的方案,没有为未来社会描绘出君主立宪制、民主共和制之类的资产阶级蓝图。但是,我们决不能因此而全盘否定他思想中的启蒙成份。我们可以说李贽的启蒙思想尚处于幼稚阶段,但是它的性质本身却是不可否认的。而且,对于其幼稚性,我们也应作具体的客观的分析。

    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是一个“超稳定”的封闭的系统,长期的文官政治所形成的社会习惯是:奉行原则,严守成宪,以此遏制个人的特长,保持统治集团的社会整体的均衡。从西汉至明中叶,封建帝国奉信的正统文化是儒家正宗。在此基础上建立起的是稳固的宗法色彩浓厚的系统,它以君臣、父子为结构,严严实实地束缚着封建社会中的每一个臣民。在皇恩浩荡,无所偏倚的自我窒息中,安安稳稳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最理想的政治只不过是带有氏族民主制色彩的“三代”政治,君机神授,天意使然。因此,在“东方式的专制主义”的土壤上,是决不会凭空产生出一个“三权分立”的方案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用中国式的眼光,分析中国式的启蒙 ? 既然中国的传统文化根本不同于西欧,我们干么又要强将中国的发展逻辑硬框上西欧的模式呢 ? 中国的“皇帝”就是“皇帝”,谁也不会把中国的“皇帝”强命为“法老”。那么,我们何必强令中国的古人说“资本主义私有合理”,而说“人皆有私”则大喊差矣差矣呢 ? 李贽的理论是直接指向封建专制君王制的。同时论证了新社会进步因素的合理性,而且在李贽稍后的思想家们也提出了扩大相权,限制君权,提倡学校议政等方案,应该说,这是带着中国色彩的先进政治,其中包含着近代意识。但是,如果我们用今天的认识方法去机械地规范古人的思想,其格格不入,理所当然了。   

    李贽们掀起的这场飓风般反封建反禁欲的运动,虽然最终扼杀于摇篮之中,李贽本人自绝于大明王朝的囚窗之下,但是,李贽的思想却并未因此而泯灭。它不仅摇撼了晚明社会的每根神经,而且还延伸到后来很长一段时期,以及于近代。

    作为一个思想流派,李贽是属于心学左派的泰州学派的。但是,我们如果从李贽本人的思想作全面分析,李贽却有其相对独立的见解和主张。正是以李贽为首的这样—个独具叛逆性的流派,把晚明社会思潮推向了浪巅。

    李贽一生作过一些官,但他始终对弄官不那么感兴趣。在他的晚年,他的主要工作是著述。其著作内容十分广泛,包括儒家经典的阐释,历史资料的审订,文学作品的评论以及伦理哲学的发微,形式则有论文、杂谈、诗歌、书信等。这些著作大多在生前刊刻印行。而他的各式各样的著作,似乎都殊途同归,无非着眼于个人利益与社会道德相融合。“人皆有私”说就是他论述“私欲合理”的典型论点。正因如此,当时的许多人,对于“李氏《藏书》、《焚书》,人挟一册,以为奇货”。可见他的著作是相当具有影响的,这在后来礼科给事中张问达给万历皇帝递呈的奏疏中得到了反面的应证:“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勾引仕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观者,一境如狂”。而且,由于李贽“妄言欺世”,以致佛教流传,儒学被排斥,其情形已极为可怕,“迩来晋绅大夫,亦有奉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数珠,以为律戒,室悬妙像,以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溺意于禅教沙门者,往往出矣。”从张问达罗织的这些罪名中,不仅看出李贽的“异端邪说”是多么具有煽动力,而且也反映他们对李贽是何等的恨和怕。那么,李贽的囚死就不难理解了。他的悲剧属于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他在自裁后气绝前,用手指写下了王维的一句诗:“七十老翁何所求” !那么他追求的是什么呢 ? 这里,似乎是他对时代悲剧的感叹,也似乎对自己“异端”流传的一种满足。

    李贽作为一个思想家,同时又是一个文学家,他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思想通过各条道管输灌于世。他的追随者中不仅有焦闳、耿定理之类的渊博的学者,而且也有袁宗道、袁宏道之类的超卓的诗人。据《袁中郎行状》中描述宏道所受李贽的影响:“先生 ( 宏道 ) 既见龙湖 ( 李贽 ) ,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鸿毛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言语,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象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袁氏流派的特点是:“独抒灵性,不拘格套”,情真语率,清新轻俊,他们那样强调自我,有“我”无“他”,超凡脱俗的精神气质,正是以李贽的思想性格为基础的。钱谦益说,“万历之季,海内皆王 ( 世贞 ) 、李 ( 攀龙 ) ,以 ( 白 ) 乐天、 ( 苏 ) 子瞻为亲,其说倡于公安袁氏,而袁氏中郎 ( 宏道 ) 、小修 ( 中道 ) 皆李卓吾之徒,其指实自卓吾发之”。这说就十分明了地点出了他们之间在思想观念上的师承关系。在他们的影响和鼓动下,晚明出现的各个文艺流派,无不带有李贽色彩。除袁氏兄弟“公安派”外,还有以唐顺之、归有光为代表的“唐宋派”,以汤显祖为代表的“临川派”。虽然他们创作方式不同,成就各异,但他们的思想倾向却是一致的。即反对复古模拟,反对蒙昧禁欲,倡导个性,强调自我。逐渐地,以市民文学为主体的言情文学便代替了传统的载道文学,出现了象“三言”、“二拍”之类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因此,我们说李贽的思想摇撼了晚明社会的每根神经是不过份的。“需要”产生理论,群众选择理论。李贽的思想能“风行天下”,是历史的必然结果。李贽的师徒们周游讲学时,“牧童樵竖,钓老渔翁,市井少年、公门健将、行商坐贾、织妇耕夫、窃履名儒、衣冠大盗” ( 《焚书》卷三《罗近溪先生告文》 ) ,皆争相前往而跟从,以至于“农工商贾从之游者千余。秋成农隙,则聚徒讲学。一村既毕,又之一村,前歌后答,弦诵之声洋洋然也”。 ( 《明儒学案》卷三《泰州学案》 ) ,这说明他们的理论已根系般渗透于大众之中,并被大众所吮吸。事实如此历历,谁也不可能说这只是历史的偶然,那么,谁又会认为这些理论仅仅是属于“异端”呢?  

    至于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的最终失败,我们可以另作分析。而这,也正是我们应该深思的。为什么十七世纪在中国这方神州上,一度破土的资本主义萌芽不但没有勃勃生长,反而连同它的理论—起夭折了呢 ? 为什么如此具有开启精神的李贽等人没有成为卢梭般鼻祖式的人物,而囚死于堂堂大帝国的狱中呢 ? 这面早早地就亮出了的“破块启蒙”的大旗,一直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才在资产阶级的文化运动中被人发现,而且作为解除困惑,寻求真理的武器,难道这是一个历史的玩笑吗 ? 庞大的中华大帝国就这样在中世纪的故道上徘徊了几个世纪,终于叩开了今天的大门,但时空的轨迹上却给人们留下了—长串历史的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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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23 17:54:0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袁力 于 2016-4-23 19:17 编辑

         明代前后七子与公安派的对立互补关系及其融合
                           ——兼论清代神韵派正宗地位的确立

                                    武汉大学  陈文新


    明代诗坛上的前后七子与公安派一向被视为两个水火不相容的流派。确实,从局部看,从它们各自侧重的追求看,二者是尖锐对立的。但是,如果我们对文学作品的内部因素加以考察,则不难发现,它们之间的对立实际上是互补,是文学史上经常出现的那种必要的经由对立而构成的平衡关系。这种对立互补关系的价值,既在于它们的互补,更在于它们的对立。因为,有对立,才有冲突。而只有通过冲突才能达到动态的平衡,即发展中的平衡。艺术是绝对不可能在静态的平衡中向更高层次运动的。同时,实际上互补关系又提供了矛盾双方渗透和融合的可能。不然,平衡就永远不可能达到。从这样的角度来考察明代前后七子(包括其前驱和支流)、公安派(包括其前驱和羽翼)和清前期诗坛(尤其是神韵派)的内在联系及其各自的地位,也许会比过去看得清晰一些、全面一些。

    一、前后七子诗论的中心支柱及其环形体系

    明代前后七子诗论的要点,一向被概括为“诗必盛唐”。这固然简明,但却抹杀了前后七子真正的追求,也不利于准确地把握其诗论的中心支柱及其内容广泛的环形体系。

    前后七子的追求,就明代诗坛的情形而言,确如近人宋佩韦《明文学史》所言,很明显地是对于雍容平易的台阁体的反动:“李梦阳等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使人家知道……纤缓的台阁体诗外,还有雄健的盛唐诗。正合着时代的要求,所以振臂一呼,应者四起。”(《明文学史·引言》)但从唐宋以来诗歌发展的全局看,却主要是为了革除宋诗的流弊。宋诗,它的最鲜明的特征在于“以文为诗”。宋人所以如此,本来是想在唐诗的广阔天地外,另外开拓出一片生意盎然的世界。这当然是无可非议的。但“尚理而病于意兴”,“言理而不言情”,甚至“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严羽《沧浪诗话》),却是宋诗末流不可不论的缺点。前后七子看准了这一点,并明确认为这是混淆诗、文两种文体的恶果。所以,他们特别重视诗作为一种文体的个性特征,表现在理论上,就是从诗的文体规范入手来阐发对诗的一系列看法。例如七子的前驱李东阳在其诗论中即反复强调诗与文“各有体而不相乱”。他说:“诗与文不同体,近见名家大手,以文章自命者,至其为诗,则毫厘千里,终其身而不寤。”(《怀麓堂诗话》)“夫文者言之成章,而诗又其成声者也。章之为用,贵乎纪述铺叙,发挥而藻饰,操纵开阔,惟所欲为,而必有一定之准。若歌吟咏叹,流通动荡之用,则存乎声,而高下长短之节,亦截乎不可乱。虽律与度未始不通,而其规制则判而不合。”“诗与文各有体,而每病……不能相通。”(《怀麓堂集·春雨堂稿序》)前七子主将李梦阳更明确地针对宋人的弊端而论述诗的文体特征:

    诗至唐,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高者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而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夫体,比兴错杂,假物以神变者也。……故其气柔厚,其声悠扬,其言切而不迫,故歌之心畅,而闻之者动也。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耶?——《空同集·缶音序》

    又说:“诗者,非徒言者也。”(《空同集·林公诗序》)它在形式、声律诸方面有其异于一般“言”的特征:“夫诗者,人之志之者也。夫人动之志,必著之言,言斯永,永斯声,声斯律,律和而应,声永而节,言弗睽,志发之以章,而后诗生焉”。(同上)

    作为后七子支流的末五子中的胡应麟,也发表了与李梦阳类似的意见。《诗薮·外编》云:“诗与文体迥不类。文尚典实,诗贵清空;诗主风神,文先理道。三代以上之文,庄、列最近诗,后人采掇其语,无不佳者,虚故也”。同属于末五子的屠隆,其议论更加铺张扬厉:

    宋人之诗,尤愚之所未解。古诗多在兴趣,微辞隐义,有足感人。而宋人多好以诗议论。夫以诗议论,即奚不为文而为诗哉?《诗》三百篇,多出于忠臣孝子之什,及闾阎匹夫匹妇童子之歌谣,大意主吟咏,抒性情,以风也。固非傅综诠次以为篇章者也,是诗之教也。唐人诗虽非三百篇之音,其为主吟咏,抒性情,则均焉而已。宋人又好用故实,组织成诗。夫三百篇亦何故实之有?用故实组织成诗,即奚不为文而为诗哉?甚而叫啸怒张以为高厉,俚俗猥下以为自然。之数者,苏、王诸君子皆不免焉。而又往往谓能入诗人之室,命令当世。则吾不知其何说也。——《由拳集·文论》

    由于前后七子和它的先驱及其支流十分重视诗的文体规范,所以,他们不仅细致研究了诗作为一个大的品种有异于文的鲜明特征,而且深入探讨了诗中各种体裁之间的区别甚至特有的手法、技巧。如李东阳《怀麓堂诗话》:

    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古诗与律不同体,必各用其体乃为合格,然律犹可间出古意,古不可涉律调。

    再如王世贞《艺苑卮言》论五言绝句:

    绝句固自难,五言尤甚,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

    又论近体云:

    夫近体为律:夫律,法也。法家严而寡恩。又于乐亦为律,律亦乐法也。其翕纯皦绎,秩然而不可乱也。——《四部稿》六五

    其中都包含着很真切的体会。其弟王世懋《艺圃撷余》也强调“辨体”:

    作古诗先须辨体,无论两汉难至。苦心模仿,时隔一层。即为建安,不可堕落六朝一语,为三谢,纵极排丽,不可杂唐音。小诗欲作王、韦,长篇欲作老杜,便应全用其体,第不可羊质虎皮,虎头蛇尾。

    胡应麟所著《诗薮》分为内、外、杂三编。而于最受重视的《内编》分体,即是着眼于各体的特征:

    《风》、《雅》之规,典则居要;《离骚》之致,深永为宗;古诗之妙,专求意象;歌行之畅,必由才气;近体之攻,务先法律;绝句之构,独主风神。此结撰之殊途也。——《内编》

    所谓“结撰殊途”,即各体有各体的特征和规范。

    基于他们对于诗、文之异以及诗中各体特征的认识,前后七子自然地走上了尊唐的道路。在他们看来,唐诗不仅各体皆备,而且为每一体的创作树立了高格。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引顾东桥述李梦阳语云:

    作诗必须学杜,诗至杜子美,如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矩矣。

    又如王世贞,其《四部稿》六五在论述了近体的文体特征后,得出结论说:

    是故推盛唐,盛唐之于诗也,其气完,其声铿以平,其色丽以雅,其力沈而雄,其意融而无迹,故曰盛唐其则也。

    并且,考虑到在创作中把握文体特征的困难,他也赞同李梦阳不读唐以后书的提法:

    李献吉劝人勿读唐以后文,吾始甚狭之,今乃信其然耳。记闻既杂,下笔之际,自然于笔端搅扰,驱斥为难。——《艺苑厄言》

    在他的晚年,王世贞尽管对宋诗的态度要宽容一些,但是认为宋诗中也有若干篇章遵守了诗的文体规范。而从总体上看,宋诗在这方面是不惬人意的。《弇州山人四部稿·宋诗选序》云:

    余所以抑宋者,为惜格也。然而代不能废人,人不能废篇,篇不能废句,盖不止前数公(指欧梅苏黄)而已。

此语于格之外者也。

    屠隆追随李梦阳、王世贞等人,进一步阐明了尊唐抑宋的观点:

    夫诗由性情生者也。诗自三百篇而降,作者多矣,乃世人往往好称唐人,何也?则其所托兴者深也。非独其所托兴者深也,谓其犹有风人之遗也;非独谓其犹有风人之遗也,则其生乎性情者也。……唐人之言,繁华绮丽,优游清旷,盛矣。其言边塞征戍,离别穷愁,率感慨沈抑,顿挫深长,足动人者,即悲壮可喜也。读宋而下诗,则闷矣。其调俗,其味短,无论哀思,即其言愉快,读之则不快。何也?三百篇博大,博大则诗;汉魏诗雄浑,雄浑则诗;唐人诗婉壮,婉壮则诗。彼宋而下何为?诗道其亡乎!——《由拳集·唐诗品汇选释断序》

    由此可见,前后七子的尊唐,并非意气用事。从他们的立场看来,尊唐学唐是矫正宋诗流弊的正确道路。

    基于对诗的文体规范的认识和对唐诗的体会,前后七子非但不象我们一般人误解的那样轻视情感,恰恰相反,他们一再强调“情”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性。许印芳《诗法萃编》引李东阳语云,诗“贵情思而轻事实”。李梦阳在这方面发表了一系列更富于生气的议论:

    夫诗发之情乎!声气其区乎!正变其时乎!——《空同集·张生诗序》

    夫诗,宣志而道和者也,故贵宛不贵险,贵质不贵靡,贵情而不贵繁,贵融洽不贵工巧。——《空同集·与徐氏论文书》

    诗得,吟之音而情之自鸣者也。——《空同集·鸣春集序》

    情者,动乎遇者也。……遇者物也,动者情也,情动则会,心会则契,神契则音,所谓随遇而发者也。……故遇者因乎情,诗者形乎遇。——《空同集·梅生诗序》

    以“情”作为诗的文体特征之一,李梦阳甚至把他的目光转向民歌,并给予了热情洋溢的肯定。其《空同集·诗集自序》引王叔武语云:

    诗有六义,比兴要焉。夫文人学子,比兴寡而直率多。何也?出于情寡而工之词多也。夫途巷蠢蠢之夫,固无文也,乃其讴也,咢也,呻也,吟也,行咕而坐歌,食咄而寤嗟,此唱而彼和,无不有比焉兴焉,无非其情焉,斯足以观义矣。

    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为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子,顾往往韵言,谓之诗。

    接着,他以此为参照而对自己的诗提出批评:

    自录其诗,藏筴笥中,今二十年矣。乃有刻而布之者,李子闻之惧且惭,曰:“予之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

    其他人也发表了与李梦阳类似的见解。例如徐祯卿指出:“夫情能动物,故诗足以感人。……若乃歔欷无涕,行路必不为之同哀;朔难不肤,闻者必不为之变色”。(《谈艺录》)王世贞也强调诗乃“心之精神发而声音者也”。(《四部稿·金台十八子诗选序》)“自昔人谓言为心之声!而诗又其精者。”(《四部稿·章给事诗集序》)屠隆并根据“诗由性情生者”的理论系统评价了历代诗歌。

    基于对诗的文体规范的认识和对唐诗的体会,前后七子特别重视诗的艺术表现。他们对一系列问题进行了探讨,尤其是关于比兴,关于诗歌创作的虚实关系,关于意象和意境等等。例如关于诗的意象和意境,谢榛《四溟诗话》云:“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凡登高致思,则神交古人,穷乎遐迩,系乎忧乐。此相因偶然,著形于绝迹,振响于无声。夫情景有异同,模写有难易。诗有二要,莫切于斯者。……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王世贞《艺苑卮言》则尤其欣赏“兴与境诣,神合气完”之作:“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此是法极无迹,人能之至,境与天会,未易求也。有俱属象而妙者,有俱属意而妙者,有俱属意而妙者,有直下不偶对为妙者,皆兴与境诣,神合气完使之然。”其它有关的见解在前后七子的诗论中比比皆是,显示出他们对诗的艺术表现的高度关心。

    到这里为止,我们可以做一个小结了:上述各个方面,即前后七子的尊唐,对“情”的重视以及对诗的艺术表现的探讨,都是围绕着诗的文体特征这一中心支柱的。由它们构成的前后七子的诗论是一个环形体系。在这个环形体系中,即使是“情”这样一个重要因素,也是从属于对于文体特征的探讨的。而这种探讨文体特征的热情又是来自于对于文体规范的极端重视。明乎此,我们就可以清晰地看出前后七子的追求:它们希望创造出象唐诗那样的充分体现出诗的文体规范的作品。但是,他们又毕竟不是唐人。唐人有广阔的创造余地,诗中的律、绝二体都是到唐才成熟的;而时值明代,连诗余的词,词余的曲也已成熟,前后七子在诗的领域中已没有再创一体的可能。他们即不能再创一体,那么不妨兼备众体,以期“度越元宋,苞综汉唐”,胡应麟《诗薮·内编》云:

    曰风,曰雅,曰颂,三代之音也。曰歌,曰行,曰吟,曰操,曰词,曰曲,曰谣,曰谚,两汉之音也。曰律,曰排律,曰绝句,唐人之音也。诗至于唐而格备,至于绝而体穷,故宋人不得不变而之词,元人不得不变而之曲。词胜诗亡矣,明不致工于作,而致工于述;不求多于专门,而求多于具体,所以度越元宋,苞综汉唐。

    我们看前后七子的创作,其一大特点正是力求兼备众体,兼罗诸格,其中以王世贞表现得最为突出。“末五子”之一的李维桢曾作《弇州集序》(见《大泌山房集》),他宣称明文之长在于语言兼周汉,而所以能兼周汉,既在于体备用繁,如周之无可增益;又在于法式前代,似周之无不借鉴。而王世贞则集中显示了“能以周汉诸君子之才,精其学而穷其变,文章家所应有无一不有”的特点。其文如此,其诗亦然。王世贞并曾这样责备过偏工一体的徐昌穀:“昌穀偏工虽在至境,要不得言具体,何能化乎?”(《四部稿·与吴明卿书》)

    与“致工于述”,兼备众体相呼应,并与他们对诗的文体规范的认识一致,前后七子明确认为只有“法式”古人才能达到创作的极致。李梦阳说:

    文必有法式,然后中谐音度,如方圆之于规矩。古人用之,非自用之。非自作之,实天生之也。今人法式古人,非法式古人也,实物之自则也。——《空同集·答周子书》

    古人之作,其法虽多端,大抵前疎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必一虚,迭景者意必工。此予之所谓法,圆规而方矩者也。……夫文与字一也,今人模临古帖,即太似不嫌,反曰能书。何独至于文,而欲自立一门户邪?——《空同集·再与何氏书》

    胡应麟亦云:

    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鬯,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明,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故法所当先,而悟不容强也。——《诗薮·内编》

    在他们看来,“法式”古人并不与表现诗人的个性,情感和反映现实相矛盾,因而似乎是一条康庄大道。这样,由重视诗的文体规范出发,到明确主张“法式”古人,甚至提出“视古修词,宁失诸理”(李攀龙《赠王序》)的口号,前后七子的诗论尽管丰富多彩,但是,他们对于诗的文体规范的认识和在这方面的追求却不宜简单地嗤之以鼻。在明清诗歌的发展过程中,作为曾被公安派猛烈冲击的矛盾的一方,前后七子有其一定的地位。

    二、公安派的抗争

    本来,必要的文体规范是作品存在的基本条件。也就是说,文体规范的限制对任何作家,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可避免的。不然,各种文体的区别就无从谈起。前后七子因此而重视诗作为一种文体的特征是有其合理依据的。但同时,文体特征的稳定性和规范性又并非固定的框架,它具有一定的伸缩能力,可以容纳或表现不同的“性灵”;前后七子力求稳定和规范,结果成为古人影子,公安派因此起而加以抗争,这也是势所必然。

    在文体规范和“性灵”这矛盾的两个侧面中,公安派以后者作为自己的立足点,而对前者极端鄙夷。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即揭示出公安派的这种态度。实际上,这种态度在公安派前驱李贽那里已颇为明确。他曾宣称,真正的创作乃是从性灵出发,而不是从文体规范出发: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遇,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珠吐玉,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焚书·杂说》

    徐渭也极端蔑视文体规范:

    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不出于已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鸟之为人言矣。——《青藤书屋文集·叶子肃诗序》

    这意思很显然:只要性灵尚存,失之为鸟言即丧失文体特征亦无关宏旨,较之“鸟之为人言”的失却性灵的做法,其优越不可以道里计。汤显祖《玉茗堂文·张元长噓元轩文字序》亦云:“嗟!谁谓文无体?观物之动者,自龙至极微,莫不有体。文之大小类是,独有性灵者,自为龙耳。”

    公安派之一的江进之,其《解脱集序》以温和的口吻推崇“造化偶然灵幻所致”的抒写性灵之作而轻视那种仿佛“出自桑妇之手”的按一定陈规“织”就的作品:“夫人受才不同,故形诸题咏,亦各有别,譬彼蚕丝,黄白抽于腹而茧焉;若乃会稽野茧,从《文通集》壁鱼化出,缫而为丝,辄能异锦,此造化偶然灵幻所致,非出自桑妇之手,可同日道者”。这意思是:象“桑妇”那般尺尺寸寸,依法织锦,虽然也能成“文”,但这种“文”是不能与“灵幻所致”的作品一较高低的。

    同属于公安派的雷思霈,在《潇碧堂集序》中提出作品的生命在于“精诚”。“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所以,“精诚”在胸,不妨“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敢言”,没有必要顾忌是否文如两汉,诗如盛唐:“令乃求两汉、盛唐于一字半句之间,何其陋也!”对于文体规范的蔑视和对于“性灵”的崇尚溢于言表。

    公安派主将袁宏道将这一观点表述得更为淋漓痛快。其《叙小修诗》云:

    弟小修诗,……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习气故。

    所谓“粉饰蹈袭”,即拘于格套,尚对文体的是否合乎规范心存顾忌。而“本色独造语”则是“独抒性灵”,打破陈规,信口信腕,不拘格套,其“疵处”正是其可贵之处。

    基于对“性灵"的崇尚和对文体规范的贬抑,公安派打起了变古的旗帜,其一是强调文体的不断变化。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文学样式,有其不同的文体规范,它们之间没有优劣之分。关于这一点,李贽已开公安派之先声:

    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两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焚书·童心说》

    前后七子也曾谈变,例如胡应麟《诗薮》即云:

    四言变而《离骚》,《离骚>变而五言,五言变而七言,七言变而律诗,律诗变而绝句,诗之体以代变也,三百篇降而骚,骚降而汉,汉降而魏,魏降而六朝,六朝降而三唐,诗之格以代降也。

    虽然承认“体以代变”,但更强调“格以代降”。这是创作上的一代不如一代论,意在引导诗坛回头瞻顾。公安派谈变,则是强调:变即是创造,各种文体的地位是平等的。袁宏道指出: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

    骚之不袭雅也,雅之体穷于怨,不骚不足以寄也。后之人有拟而为之者,终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骚于骚之中也。至苏、李述别及《十九》等篇,骚之音节体制皆变矣,然不谓之真骚不可也。古之为诗者,有泛寄之情,无直书之事;而其为文也,有直书之事,无泛寄之情。故诗虚而文实。晋、唐以后,为诗者,有赠别,有叙事;为文者,有辨说,有论叙。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与其人,是诗之体已不虚,而文之体已不能实矣。——《袁宏道全集·雪涛阁集序》

    又云:

    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亦势也。张、左之赋,稍异扬、马,至江淹庾信诸人,抑又异矣。唐赋最明白简易,至苏子瞻直文耳。然赋体日变,赋心亦工,古不可优,后不可劣。若使今日执笔,机轴尤为不同。何也?人事物态,有时而更,乡语方言,有时而易,事今日之事,则亦文今日之文而已矣。——《袁中郎全集·与江进之》

    这和《南齐书·文学传论》“若无新变,不能代雄”的阐述可以互相映发,又与李贽的登高一呼近相呼应。

    其二,就一种文体而言,公安派强调,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风格特征。陈陈相因则弊生,只有变才能通,只有通才能够发展,久而又穷则又变。文学史就是这样一个由通而穷、由穷而变、由变而通的往复不断的过程。因而文体规范不是固定不变的。袁宏道《雪涛阁集序》云:

    夫法因于弊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务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见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如淡非浓,而浓实因于淡。然其弊至以文为诗,流而为理学,流而为歌诀,流而为偈诵,诗之弊,又有不可胜言者矣。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唱亿和,优人驺子,皆谈雅道。吁,诗至此,抑可羞哉!

    从上面的引述可以看出,公安派谈变不是泛泛而言,而是针对前后七子过分强调文本特征的规范性和稳定性而言的。在他们看来,不仅文体日变,文体规范亦随着时代在不断变化。因此,一个顺理成章的结论就是:所谓文体规范,大可不去管它;必要时,完全可以决裂文体!关于这一点,袁宏道的好友汤显祖已经有过明确的表白:

    世间惟拘儒老生,不可与言文。耳多未闻,目多未见,而出其鄙委牵拘之识,相天下文章,宁复有文章乎?予谓文章之妙不在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苏子瞻画枯株竹石,绝异古今画格,乃愈奇妙。若以画格程之,几不入格。米家山水人物,不多用意,略施数笔,形象宛然。正使有意为之,亦复不佳。故夫笔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证圣。自非通人,谁与解此。——《玉茗堂文集·合奇序》

    所谓“不入格”,亦即不合规范,袁宏道较汤显祖气度更盛,他激烈地斥责前后七子所垄断的文坛:

    剽窃成风,万口一响,诗道寝弱,至于今市贾佣儿,争为讴吟,递相临摹。见人有一语出格,或句法事实非所曾见者,则极诋之为野路诗。其实一字不观,双眼如漆。眼前几则烂熟故实,雷同翻复,殊可厌秽。——《袁宏道全集·叙姜陆二公同适稿》

    又说:

    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若只同寻常人一般知见,一般度日,众人所趋者,我亦趋之,如蝇之逐,即此便是小人行径矣,何贵为丈夫哉?——《袁宏道全集·答李云善》

    出于这种对前后七子所标榜的高格的诗体之蔑视,袁宏道曾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向民歌学习,并以此自得自负。他在致其兄宗道的信中欣喜地写道:

    近来诗学大进,诗集大饶,诗肠大宽,诗眼大阔。世人以诗为诗,未免为诗苦,弟以《打草竿》、《擘破玉》为诗,故足乐也。——《袁宏道全集·伯修》

    这是对于文体规范的大胆挑战。

    基于对性灵的崇尚和对文体规范的贬抑,公安派以“达意”作为首要目标。袁中郎一再为其同道信心而发、不复检括的创作辩护和叫好,其《叙小修诗》云:

    盖弟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又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受寂寞。百金到手,顷刻都尽,故尝贫;而沉湎嬉戏,不知樽节,故尝病;贫复不任贫,病复不任病,故多愁。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予读而悲之。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而或者犹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随境变,字逐情生,但恐不达,何露之有?且《离骚》一经,忿怼之极,党人偷乐,众女谣诼,不揆中情,信谗赍怒,皆明示唾骂,安在所谓怨而不伤者乎?穷愁之时,痛哭流涕,颠倒反覆,不暇择音。怨矣,宁有不伤者?且燥湿异地,刚柔异性,若夫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是之谓楚风,又何疑!

    “但恐不达,何露之有?”情对于传统的讲求含蓄平淡的审美特征具有绝对的优越性。“情至之语,自能感人”,“达意”是作品具有生命力的首要条件。他的《陶孝若枕中呓引》进一步为这类“情真而语直”、重达意而轻文体规范的作品鸣锣开道:

    夫迫而呼者不择声,非不择也。郁与口相触,。卒然而声,有加于择者也。古之为《风》者,多出于劳人思妇。夫非劳人思妇为藻于学士大夫,郁不至而文胜焉。故吐之者不诚,听之者不跃也。余同门友陶孝若,工为诗,病中信口腕,率成律度。夫郁莫甚于病者,其忽然而鸣,如瓶中之焦声,水与火暴相激也。忽而展转诘曲,如灌木之萦风,悲来吟往,不知其所受也。要以情真而语直,故劳人思妇,有时愈于学士大夫。而呻吟之所得,往往快于平时。夫非病之能为文,而病之情足以文,亦非病之情皆文,而病之文不假饰也,是故通人贵之。

    袁中道曾自称“予与中郎意见相同,而未免修饰以避世訾,岂独才力不如,胆亦不如也”。(《珂雪斋文集·花雪赋引》他的议论确乎不象袁宏道那样“无心于世之毁誉,聊以舒其意之所欲言”(袁中道《游居杮录》九),但基本的见解是相近的。其《宋元诗序》谓:

    为诗者处穷而必变之地,宁各出手眼,各为机局,以达其意所欲言,终不肯雷同 剿袭,拾他人残唾,死前人语下,于是乎情穷而遂无所不写,景穷而遂无所不收。无所不写,而至写不必写之情,无所不收,而至收不必收之景。甚且为迂为拙,为狸为狷,若倒囷倾囊而出之,无暇拣择焉者。总之取材肣臆,受法性灵,意动而鸣,意止而寂,即不得与唐争胜,而其精采不可磨灭之处,自当与唐并存于天地之间。此宋、元诗所以刻也。

    他尽管承认一味信心而发不免有“至写不必写之情”、“至收不必收之景”等短处,但较之死守文体陈规的“雷同剿袭”,仍有其“精采不可磨灭之处”。这与他在《解脱集序》中说的“文章之道本无今昔,但精光不磨自可垂后”是一致的。袁中道还有一段为“直抒胸臆”辩护的著名文字:

    天下之文,莫妙于言有尽而意无穷,其次则能言其意之所欲言。……至于今,而才子慧人,蜚英吐华,穷其变化,其去言有余而意不尽者远矣。虽然,由含裹而披敷,时也,势也。惟能言其意所欲言,斯亦足贵已。楚人之文,发挥有余,蕴藉不足。然直抒胸臆处,奇奇怪怪,几与潇湘九派同其吞吐。大丈夫意所欲言,尚患口门狭,手腕迟,而不能尽抒其胸中之奇,安能嗫嗫嚅嚅,如三日新妇为也。

    不为中行,则为狂狷,效颦学步,是为乡愿耳。——《珂雪斋文集·淡成集序》

    其辞气和见解虽较中郎持平,但对“达意”的强调则是一致的。

    基于“性灵”的崇尚和对文体规范的贬抑,公安派进一步将“独抒性灵”与文体及文体的时代风格的变化联系起来。袁宏道说:“大抵物真则贵,直则我面不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迨元白、卢、郑,各自有诗也,不必李杜也。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袭者乎?”(《袁中道全集·与丘长孺》)在他看来,文体及文体的时代风格的变化之所以是必然的,就在于文学作品的生命乃是“性灵”,而真正的抒写“性灵”的作品必然是“我面不能同君面”。也有于同样理由,只要是抒写“性灵”的作品,就一定有其不可磨灭的价值。因此,公安派对他们自己的创作是充满信心的。袁宏道《与张幼于》:“昔老子欲死圣人,庄生讥毁孔子,然至今其书不废;荀卿言性恶,亦得与孟子同传。何者?见从己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所以他顶天立地。今人虽讥讪得,却是废他不得。”弦外之音,显然对公安派的遭受攻击不以为意,真所谓“世间毁誉是非所不能震撼者。”

    由于公安派的理论和创作都轻视诗的文体规范,所以,很自然,后世对他们的指责也主要集中在这一点上。如王士祯《师友诗传录》:

    曰:又曰每句之间,亦必平仄均匀,读之始响亮。古诗既异于律,其用平仄之法,于无定式之中,亦有定式否?

答:毋论古律正体拗体,皆有天然音节,所谓天籁也。唐、宋、元、明诸大家,无一字不谐。明何、李、边、徐、王、李辈亦然。袁中郎之流便不了了矣。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三袁者,一庶子宗道,一吏部郎中中道,一即宏道也。其诗文变板重为轻巧,变粉饰为本色,致天下耳目于一新,又复靡然而从之。然七子犹根于学问,三袁则惟恃聪明。学七子者不过膺古,学三袁者乃至矜其小慧,破律而坏度,名为救七子之弊,而弊又甚焉。

    所谓“破律而坏度”,正是指袁宏道兄弟无视诗的文体规范。其它如指责公安派“俚恶”、“几同谐谑”等,亦指向同一要害。

    但公安派主张“独抒性灵”,而袁氏三兄弟又确有才气。因此,后世那些对公安派不大满意的人,例如王夫之,他曾在《姜斋诗话·外编》中指斥公安派“以信笔扫抹为文字”,“文之俗陋,亘古未有”,但在某些场合,却也肯定其才情。如《姜斋诗话·内篇》云:

    七言绝句,……此体一以才情为主。……梦得而后,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尘。白乐天、苏子瞻皆有合作,近则汤义仍、徐文长、袁中郎往往能举胜地,无不以梦得为活谱。

    不过这种肯定仍是从文体特征入手,是说公安派在“独抒性灵”时无意中却遵守了七绝的规范。

    三、前后七子与公安派的互补关系和在清代的融合

    一般地说,文体规范是保守的,整顿有序的,力求达到稳定的,甚至趋向僵化的因素。而“性灵”却是活跃的,丰富多采的,力求拓宽已经稳定的文体规范甚至冲决某种文体规范。它们的对立是一种必然的趋势。从文学发展的历史来看,保守的流派通常着眼于文体规范,而进取的流派则强调“性灵”或与之相近的标示作家主观情感的概念。前后七子与公安派的矛盾与具有这种保守与进取相对的鲜明性质。但是,文学向更高层次的发展却要求使矛盾的双方达到平衡。既尊重“性灵”,又尊重文体规范,辩证地处理“性灵”与文体规范的对立统一的关系。这样看来,前后七子和公安派的争论似属无谓。但用这种静态的平衡关系来要求文学发展的历史是荒谬的。艺术绝对不可能在表态的平衡中向更高层次运动。事实往往是这样:文学的发展经常需要片面强调对立统一关系中的一个方面。宋诗末流以“理学”、“歌诀”、“偈诵”为诗,混淆诗文两种文体。于是前后七子强调文体规范。这一点,连袁宏道也承认有其合理性(见《雪涛阁集序》)。对于文体规范的片面强调又导致了一味模仿古人,于是公安派转而强调“性灵”。“中郎之论出,王、李之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学子始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模拟之病,其功伟矣。”(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所以,这种“片面”有其自身的深刻性。借用一个命题,即“深刻的片面”。但“深刻的片面”客观上需要发展,当两种“深刻的片面”处于对立状态并各各暴露出其不可避免的短处时,它们的发展必然走向融合,走向动态的平衡。而它们本质上的互补关系也正是在这融合的过程中无可质疑地显示出来。

    前后七子与公安派的融合在屠隆、李维桢和袁中道的诗论中已露端倪。作为前后七子支流的“末五子”中屠隆、李维祯,与公安派同时,其中屠隆与袁宏道、汤显祖过从甚密。他们既已感到前后七子的模拟之弊,但又认为公安派对文体规范的蔑视亦过于偏激。合则两全,离则两伤。于是,他们一方面表现出首肯“性灵”的态度,另一方面又指责公安派“体弊”。屠隆说:

    夫文不程古,则不登于上品;见非超妙,则傍古人之籓篱而已。壮夫者禀灵异之气,挺秀拔之姿,竭生平才智以从事文章家,乃不能高足远览,洞幽极玄,以特立千百载之下,与古人并趋而前,分道而抗旌。而徒傍人籓篱,拾人咳唾,以为生活,彼古人且奴视之曰:是为我负担而割裂我者。传之后世,以为何如?

     ——《由拳集·文论》

    至我明之诗,则不息其不雅,而患其太袭;不患其无辞采,而患其鲜自得也。

     ——《鸿苞·论诗文》

    所谓“程古”和“雅”,系就文体规范而言。“程古”即遵守文体规范。而遵守文体规范之作,其风度自然“雅”。所谓“超妙”之“见”、“自得”云云,系指创作主体而言。“自得”即作品表现了作者的个性、见解。只有这样,作品才能不“傍古人籓篱”,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李维祯更明确地提出了“取材于古而不以摹拟伤质,缘情于今而不是率易病格”(《大泌山房集·方于鲁诗序》)的兼顾二者的主张。尽管他在感悟上偏袒前后七子,因而对公安派时时骂詈相向,斥其创作为“野体、鄙体、俗体”(《大泌山房集·吴韩诗选题词》),认为文体规范的决裂导致了“诗道陵迟”。但他的理论中却悄悄容纳了许多公安派的东西:

    夫诗有音节,抑扬开阖,文质浅深,可谓无法乎?意象风神,立于言前,而浮于言外,是宁尽法乎?师古者有成心,而师心者有成法。譬之驱市人野战,与能读父书者,取败等耳。——《大泌山房集·来使君诗序》

    今为诗者,仿古人调格,摘古人字句,残膏余沫,诚可取厌。然而诗之所以为诗,情景事理,自古迄今,故无二道。惟才识之士,拟议以成变化,臭腐可为神奇,安能离去古人,别造一坛宇耶?离去古人而自为之,譬之易四肢五官以为文,则妖孽而已矣!——《大泌山房集·朱修能诗》

    今诗之弊约有二端:师古者排而献笑,涕而无从,甚则学步效颦矣;师心者冶金自跃,零驾自聘,甚则驱市人野战,必败矣。——《大泌山房集·书程长文诗后》

    今学诗者工摹拟而非情实,善雕镂而伤天趣,增蛇足,续凫胫,失之弥远。抑或取里巷语,不加修饰润色,曰此古人之风,可以被弦管金石也。敝帚自享,均以供识者温噱而已。——《大泌山房集·绿雨亭诗序》

    李维祯采取“以破为立”的作法,既指责前后七子的“非情实”、“伤天趣”,又指责公安派的决裂文体,“取里巷语,不加修饰润色”,实际上也是倡导兼顾二者。但二者融合的条件毕竟尚未成熟,所以,他的全部诗论基本上是“破”而不是“立”。

    袁中道较其兄宏道后死,故对公安派末流随意决裂文体的弊病看得比较清楚,认识到尊重文体规范有其一定的合理性。这样,与其兄有别,他不是一般地反对前后七子,而是反对前后七子的末流,也不是一般地赞赏袁中郎,而是赞赏他革除了前后七子末流之弊:

    国朝有功于风雅者,莫如历下。其意以气格高华为主,力塞大历后之窦,于时宋、元近代之习,为之一洗。及其后也,学之者浸成格套,以浮响虚声相高,凡胸中所欲言者,皆郁而不能言,而诗道病矣。先兄中郎矫之,其意以抒性灵为主,始大畅其意所欲言,极其韵致,穷其变化,谢华启秀,耳目为之一新。及其后也,学之者稍入俚易,境无不收,情无不写,未免冲口而发,不复检括,而诗道又将病矣。……夫昔之功历下者,学其气格高华,而力塞后来浮泛之病;今之功中郎者,学其发抒性灵,而力塞后来俚易之习。有作始自宜有末流,有末流自宜有鼎革,此千古诗人之脉所以相禅于无穷者矣。——《珂雪斋文集·阮集之诗序》

    这已接近于“深刻的片面”这一命题,在他看来,前后七子和公安派都有其深刻性,也都有其片面性。其深刻性表现为开了诗坛的新局面,其片面性则又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末流出现。因此,结论是:“有作始自宜有末流,有末流自宜有鼎革。”他又说。

    性情之发,无所不吐,其势必互异而趋俚。趋于俚又将变矣!作者始不得不以法律救性情之穷。法律之持无所不束,共势必互同而趋浮。趋于浮又将变矣!作者始不得不以性情救法律之穷。昔之繁芜有持法律者救之,今之剽窃又将有主性情者救之矣。此必变之势矣。——《珂雪斋文集·花云赋引》

    他并不认为注重“性灵”的袁宏道—定超出注重文体规范的前后七子,重“性情”和重“法律”各有其长,又各有其短。这也是将公安派和前后七子等量齐观。

    竟陵派开始认真地尝试将“性灵”与文体规范融合成一个整体。他们的理论有三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主张“诗者,性情之物”与“诗,清物也”的统一;二是主张信心与信古的统一;三是主张“灵”与“厚”的统一。

    关于笫一点,竟陵派继承了公安派“独抒性灵”的传统,明确认为“诗者,性情之物”(《新亥谭友夏合集·朴草引》)。“诗取其情真”(《隐秀轩集·寄吴康虞》)。谭元春《汪子戊子诗序》说:“夫作诗者一情独往,万象俱开,口忽然吟,手忽然书。即手口原听我胸中之所流,手口不能测;即胸中原听我手口之所止,胸中不可强。”其声口颇似袁宏道。北朝有一首乐府民歌《地驱乐歌》:“驱举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呼天。”钟惺读后,不禁兴高采烈地为“老女”的坦率真诚和诗本身的不讳真情而拍手称快(《古诗归》卷十四)。在总结唐代应制诗创作的教训时,他又说:“唐人应制虽名手鲜佳者,天威在上,志意不舒,一也;随众应付,兴会不值,二也;避忌限体,才情不纵,三也。”(《唐诗归》卷四)所有这些议论,都表现出他们对“诗缘情”这一本质特征的认识和认可。

    与“诗者,性情之物”的观点互为补充,钟惺又提出了“清物”说。《隐秀轩集·简远堂近诗序>云:“诗,清物也。其体好逸,劳则否;其地喜净,秽则否;其境取幽,杂则否;其味宜淡,浓则否;其游止贵旷,拘则否”。所谓“清物”,即是强调诗人的审美表现—方面以情为出发点,另—方面又必须有所规范,尊重诗作为一种文体的美感特征。这无疑是针对公安派末流决裂文体,“鄙俚公行”之弊而言的。并且,“清物”之说,显然与胡应麟的观点有一致之处。《诗薮·外编》云:“诗最可贵者清,然有格清,有调清,有思清,有才清。才清者,王、盂、储、韦之类是也。若格不清则凡,调不清则冗,思不清则俗。王、扬之流丽,沈、宋之丰蔚,高、岑之悲壮,李、杜之雄大。其才不可概以清言,其格与调与思,无不清者”。“清者,超凡绝俗之谓,非专于枯寂闲谈之谓也。子建、太白,人知共华藻,而不知其神骨之清;枯寂闲谈,则江、浩然矣”。胡应麟以“清”许李、杜、高、岑诸位风格雄浑的大家,较之钟惺“清物”之“清”视野为广阔;但它们毕竟是针对诗的风度品格而言的。

    关于第二点。竟陵派主情,所以提倡“信心”。谭元春《诗归》云:“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唐归》)钟惺《与高孩之观察》也说过:“从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隐秀轩集》)但同时,竟陵派又很重视诗的文体特征。故人们提倡揣摹古人之作,希望有所体会 ,有所借鉴。概括地说,即“信古”。“信心”似同于公安派,“信古”又似同于前后七子,竟陵派的目的却是以公安派的基本立场为立场,接受前后七子理论的合理因素而使“信心”说趋于完善。所以他们将“信古”纳“信心”之中。钟惺《诗归序》云:“选古人诗,而命曰《诗归》。谓古人之诗,以吾所选为归,庶几见吾所选者,如是而已矣。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焉,如是而已矣”。他们把古人诗歌看作是古人信心而发的“真有性灵之言”。因此,他们信古而能“不为古人役,而使古人为受役”(李维桢《谭友夏诗序》)。

    关于第三点。钟惺《与高孩之观察》云:“诗至于厚而无余事。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厚出于灵,而灵者不能即厚。尝谓古人诗有两派难入手处:有如元气大化,声臭已绝,此以平而厚者也,《古诗十九首》、苏李是也;有如高岩浚壑,岸壁无阶,此以险而厚者也,汉《郊祀》、《铙歌》、魏武帝乐府是也。非不灵也,厚之极,灵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若夫以顽冥不灵为厚,又岂孩之所谓厚哉?”(见《隐秀轩集》)以“灵”为诗心,近于公安;以“厚”为诗学,近于七子。但从“灵”出发,“读书养气,以求其厚”,“灵”、“厚”融为一体,则是竟陵派的独有建树。这一点可与“信心”、“信古”之说互相参证。

    从竟陵派对上述三组矛盾关系的处理中,我们看到,他们确有融合“性灵”与文体规范的宏愿。但一方面,他们这种融合在理论上尚不周密,《诗归》的选目和评点因偏于深幽险峭而大受责难。另一方面,竟陵派的创作与他们所标示的准的相差很远,即钟惺所自谓的“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之见也”。(《隐秀轩集·与高孩之观察》)其末流更“以寂寥言精炼,以寡约言清远,以俚浅言冲淡,以生涩言新裁。篇章字句之间,每多重复,稍下一二助语,辄以号于人曰:‘吾诗空灵已极’”,其实“空则有之,灵则未也”。(沈春泽《刻隐秀轩集序》)钱谦益至骂为“诗妖”(《初学集·高司空诗集序》)、“鬼趣”、“兵象”(《列朝诗集小传·钟提学惺》)。竟陵派未能完成这种融合的任务。

    明清易代使“性灵”和文体规范的融合走了一段弯路。和历史上由女人充当亡国的替罪羊一样,革新派也常常遭受这样的厄运。明社圮毁,道德被指责的便有竟陵派和公安派,并由公安派主将袁宏道狂放的名士风度进而指责泰州学派以至于整个阳明学派甚至整个明代的清谈学风,将亡国的罪责加诸其上。顾炎武《日知录》卷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就说:“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他的锋芒是既指向提倡陆、王一派的理学家,也指向提倡程、朱一派的理学家的。与这种全面的指责相呼应,在诗坛上他们只是攻击公安、竟陵、前后七子也概莫能外,一律被加以空疏不学的恶谥。清初的大多数诗人和诗论家,对明代诗坛所采取的态度都是极不客气的。例如钱谦益说:“天地之大也,古今之远也,文心如此其深,文海如此其广也。窃窃然戴一二人为巨子,仰而曰李、何,俯而曰钟、谭,乘车而入鼠穴,不亦愚而可笑乎?”(《有学集·复李叔则书》)甚至连私淑 “性灵”说的尤侗亦云:“若夫今之诗人,矜才调者守历下瑯琊为金科,凿性灵者尊公安竟陵为玉尺,……两者交病而巳",(《杂俎·蒋虎臣诗序》)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的语气更具嘲讽意味:“一解弈者,以诲人弈为游资,后遇一高手与对弈,至数子,辄揶揄之曰:此教师弈耳。诗人立门庭,使人学己,人一学即似者,自诩为大家,为才子,亦艺苑教师而已。高廷礼、李献吉、何大复、李于鳞、王元美、钟伯敬、谭友夏,所尚异科,其归一也。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局格,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李文饶有云:好驴马不逐队行,立门庭与依门庭者,皆逐队者也”。

    受同样的偏激之见的影响,这些诗人和诗论家在设计补偏救弊的方案时也不肯参考明人的意见。钱谦益着眼于诗歌创作与社会生活的关系,他反复强调诗的核心是抒情,而情只有在一定的社会生活中才能激发出来,不可遏止,从而形之于诗:

    古人为诗者,必有深情蓄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轮囷结车啬,朦胧萌析,如所谓惊澜奔湍,郁闭而不得流;长鲸苍虬,偃蹇而不得伸;浑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明星皓月,阴云蔽蒙而不得出。于是乎不能不发之为诗,而其诗亦不得不工。——《初学集·虞山诗约序》

    夫诗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奋于气,而击发于境风识浪奔昏交凑之时世。——《有学集·爱琴,占评选诗慰序》

    古之为诗者有本焉。《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诽,《离骚》之疾痛叫呼,结车啬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逼侧,时命连骞之会,梦而噩,病而吟,舂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有学集·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

     钱谦益之重视诗的抒情特性,乃是为了强调环境和遭遇的决定作用。前者是宾,后者是主。黄宗羲的看法亦与之相近,《续文案·撰杖集·陈苇庵年伯诗序》云:“盖诗之为道,从性情而出。人之性情,甘苦辛酸之变未尽,则世智所限,容易埋伏;即所遇之时同,而其间有尽有不尽者,不尽者终不能与尽者较其贞脆”。

    归庄亦然。他进一步发挥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和欧阳修“诗穷而后工”的立论,认为“自古诗人之传者,率多逐臣骚客,不遇于世之士”。并且,在他看来,“诗穷而后工”不只是言诗人个人的命运,更必须联系国家民族的命运:“吾以为一身之遭逢,其小者也,盖亦视国家之运焉。诗家前称七子,后称杜陵,后世无其伦比。使七子不当建安之多难,杜陵不遭天宝以后之难,……未必其能寄托深远,感动人心,使读者流连不已如此也。然则士虽才,必小不幸而身处阨穷,大不幸而际危难之世,然后其诗乃工也”。(《归庄集·吴余常诗稿序》)

    钱谦益、黄宗羲和归庄的看法再向前走一步,即成了环境决定论。这在明清易代、天翻地覆的年代自有其独特价值。但时过境迁,便不合大多数人的口味了。而且,由于他们主要着眼于诗的外部联系,忽视主体的能动性,其态度较之前后七子、公安派着眼于诗的内部特征为消极,故不可能真正振兴诗坛。

    尤侗对明人的意见倒是比较尊重。他提出的正面主张是以真意为主而辅以声华格律:“如以诗论,苟无真意,则声华伤于雕琢,格律涉于叫嚣,其病臃肿。若舍其声华格律,而—惟真意是求,则枵然山泽之癯而巳,两者交失”。(《杂俎·月将堂近草序》)这较之李维祯、袁中道、钟惺、谭元春等人的看法并无多少突破,因而算不得大的建树。同时也由于他的文章在当时被一般正统文人视为“往往昧于辞义,叛于经旨,专以新奇可喜,嚣然自命者”,(汪琬《文戒》)自然得不到多少响应,仅仅成为孤独的一声呐喊。

    直到王士祯才完成了融合二者的历史任务。他不从诗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入手,象钱谦益、黄宗羲、归庄那样强调“诗穷而后工”,而从王夫之的境界理论受到启发,直接以作品为起点,标出“神韵”这样一种意境。

    “神韵”说的好处在于它能不露痕迹地兼容前后七子和公安派的看似对立实则互补的主张。杨绳武《资政大夫经筵讲官刑部尚书王公神道碑铭》说:“(王士祯)尝推本司空表圣味在酸咸之外,及严沧浪以禅喻诗之旨,而益伸其说,盖自来论诗者或尚风格,或矜才调,或崇法律,而公则独标神韵。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法律三者悉举诸此矣”。

    确实,“神韵”作为一种意境,岂能不包含作家个人的“性灵”?又岂能不尊重诗的文体规范?王士祯由于把握住了它,所以左右逢源。他可以在“神韵”的旗帜下标举唐音,亦可以在这一旗帜下推尊两宋,更可以在这一旗帜下偏爱一种风格。其门弟子俞兆晟在《渔洋诗话序》中曾记载王士祯晚年的一段自述云:“吾老矣,还念平生论诗凡屡交……少年初筮仕时,惟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韵胜于才,推为祭酒。……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既而清利寖以佶屈,顾瞻世道,惄焉心忧,于是以太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贤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此老矣”。为了纠正不同时期的诗风之弊,渔洋时而倡唐,时而举宋,但“神韵”的口号并未变化。这表明了“神韵”说的兼容并包的特点。

    王士祯倡导“神韵”说不是偶然的。考察他的论诗态度和识见,我们看到,王士祯对于明代诗坛上的各个流派,均无偏激之词。关于竟陵派,王士祯的师友如钱谦益、朱彝尊诸人无不痛加诋斥,王士祯却说:“钟退谷史怀多独得之见,其评左氏,亦多可喜;诗归议论尤多造微,正嫌其细碎耳。”(《古夫于亭杂录》)当田雯等人盲目追摹汉、魏、盛唐,“以奇伟钜丽自喜”(《四库金书总目提要》)时,王士祯指出:“唐有诗,不必建安、黄初也;元和以后有诗,不必神龙、开元也;北宋有诗,不必李、杜、岑也。”(《带经堂集·西津草堂诗集序》)这几乎是毫不掩饰地采用了公安派的观点。(袁宏道《与丘长孺书》曾说过:“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逮元、白、卢、郑,各自有诗也,不必李、杜也。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袭者乎?”)前后七子在清初声名大跌,即使是沿袭七子之教的朱彝尊亦薄七子之诗论诗作,而王士祯却坦率地承认:“不侫束发则喜诵二家(指徐祯卿、高子业)之诗。弱岁官扬州,数于役大江南北,停骖辍棹,必以《迪功》、《苏门》二集自随。”(《带经堂全集》卷四引)又云:“捨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大复与空同引此,正自言其所提耳;顾东桥以为英雄欺人,误矣。岂东桥未能到此境地,故疑之耶?”(《香祖笔记》)这都表现出一种通达的、宽容的态度。钱钟书《谈艺录》说:“渔洋论诗,……寓目既博,赏心亦当。有清一代,主持坛坫如归愚随园辈,以及近来钜子,诗学诗识,尚无有能望其项背者。”王士祯正由于寓目博、赏心当,故于明前后七子和公安派能各识其长,融汇贯通。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云:“假使说七子之诗论为正,则公安之诗论为反,而渔洋之诗论为合。”通达、宽容、识见高卓,这是王士祯能“合”此二家的根本条件。

    王士祯的理论如此,他的创作也是既得于“先天”(近于公安派的“性灵”),也得力于学(借鉴前人,取径与前后七子有一致之处)。周亮工《尺牍新钞》载张九征《与王渔洋书》云:“诸名士历举历下,瑯琊、公安、竟陵为重。大历下诸公,分代立疆,矜格矜调,皆后天事也。明公御风以行,身在五层十二楼,岂复与人间较高深乎?譬之绛灌随陆,非不足英分,对留侯则成夫。然则明公之独绝者,先天也。”这是强调王士祯的天分、才情。袁枚《随园诗话》驳“绝代销魂王阮亭”之说,则云:“阮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惊。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熏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风格。”语虽近亵,但看出王士祯的创作与学力密切相关,不为无见。将上述两种意见合在—起,我们就能得到一个全面的看法了。事实确也如此。王士祯赏识各种合乎“谐、远、典、则”之标准的作品。而其创作却偏于冲淡清奇、隽永超诣—路,这是“天分”所致。在这里,他显然和公安派一样以抒性灵为先,而不象七子那般追求众体众格兼备;而就他这些风格冲淡清奇,隽永超诣的作品而言,又并非“信口信腕”地写出,他师承很深。对王维、韦应物诸人作品的美感有精细的体会。钱钟书《谈艺录》指出:“其词藻之钩新摘隽,非依傍故事成句不能下笔,与酣方淋漓,挥毫落纸,作风雨而起云烟者,固自异撰。然读者祗爱其清雅,而不甚觉其饾饤,此渔洋之本领也。”——在这里,王士祯取径又有同于前后七子之处,但所造诣则超出远甚,这由于他的学力是以“天分”为基础的。

    综上所述,我认为,王士祯的创作和理论是一致的。他提倡神韵,其创作也基本上达到了这一水准。他的理论既通达深刻,易获共鸣,而他的清隽淡雅的诗风在明末清初诗体驳杂、贪多务巨的情况下,亦不离为盛暑炎天的清凉剂。他的正宗地位的确立,是诗歌创作和诗歌批评发展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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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23 18:06:1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袁力 于 2016-4-23 19:17 编辑

                从“独抒性灵”到“真诗精神”
                       ——袁宏道、钟惺“性灵说”离合关系探析

                                        戴红贤

    摘 要:钟惺主张诗歌抒发作者真实独特的挫情之言,积极响应了袁宏道的“性灵说”,但受明末复古和性灵两种文学思潮嬗变、时局动荡以及王学变迁等因素影响,钟惺“真诗精神”说与袁宏道“独抒性灵”说又存在差异。以古今言,钟惺突破了七子派和公安派存古今诗歌之异的思维模式,转求古今诗歌之同;以个性言,袁宏道倾向于肯定真心真性,属于自然个性论;钟惺则将超脱世俗的精神气质和孤行独往的性格力量视为真诗精神,属于艺术个性论。

    万历末年,文坛对袁宏道性灵说的批评出现了多元化态势。其中,钟惺与袁宏道的关系是被关注的焦点之一。钟惺究竟是性灵说的功臣还是性灵说的罪人?钱谦益和袁中道二人的意见就存在分歧。钱谦益说钟惺方使人知“性灵”二字。[1]袁中道先引钟惺为发扬袁宏道性灵说的同人,后又决定与钟惺断交。那么,钟惺对袁宏道性灵说的基本态度是什么?钟惺“真诗精神”说与袁宏道“独抒性灵”说异同如何?明末性灵文学由“独抒性灵”转向“真诗精神”的原因何在?

     一、“亦合亦悖”:钟惺对袁宏道性灵说的基本态度

    钟惺发表对袁宏道诗学的见解,最早在万历二十八年前后,比万历三十八年公安派重要成员雷思霈成为钟惺的会试房考老师早了10年。万历二十八年,钟惺与魏象先(1574——1608,京山人)人郡都试,曾相与论诗。钟惺对魏象先说:“明诗无真初盛,而有真中晚、真宋元。”[2]钟惺所言“初盛”乃指七子派之“诗必盛唐”,“中晚”、“宋元”指公安派之崇白、苏。所谓有“真中晚”、“真宋元”,表明钟惺认可公安派的创作成就。同年,袁宏道的性灵说完成了由吴地到北京的迁移,风靡一时。钟惺在魏象先身上看到了诗歌创作风气由“为我式”到“为我用”的转变。钟惺说:(魏象先)初年法竣格严,其于汉、魏、六朝、三唐语,各肖其神,各不相借。晚益颠倒淋漓,老放昌披,无不如意。往往自托于长庆,世或指长庆为太易,不知其用稚为老,用险为稳,用凡为奇,用乱为整,要以不必为我式,而能为我用。而太易亦自厌今之为伪初盛者,思易以真中晚,用杂霸治之,聊以矫俗玩世,通其垒块之气,横佚之才,真率潇散之趣。[3]

    魏象先早年“法峻格严”、以“汉、魏、六朝、三唐语”为准绳的诗歌创作实乃七子派的学古诗风,这是以古人“为我式”;万历三十一年以后,魏象先

    诗风越来越倾向于性灵诗,钟惺说他“矫俗玩世”“真率潇散”,“自托于长庆”,“用稚为老,用险为稳,用凡为奇,用乱为整”等,魏象先诗歌创作受到了性灵派文学思想影响,转向以自我为中心,此即以古人“为我用”。魏象先诗歌创作的这种转变与万历中后期诗坛由复古诗风转向性灵诗风的趋势一致。

    钟惺很尊敬只比他大6岁的诗学前辈袁宏道。据钟惺《跋袁中郎书》,崇祯二年,钟惺曾主持增定《袁中郎全集》。钟惺跋文写道:“凡古人诗文,流传于钞写刻印者,皆古人精神所寄也。……无古可法,故不若直写高趣人之意,犹愈于法古之伪者。余请以袁中郎之书实之。”[2]钟惺非常推崇袁宏道,但是,钟惺自始就对袁宏道的性灵说表现出不简单盲从的态度,钟惺赞许那些有独立精神的诗人。如,钟惺肯定其叔弟钟侩作诗之“最可喜者”在于“不学伯兄.甚有气骨、有志力、有色韵”,[2]他反对诗人“拟钟伯敬体”。[2]沈德符(1578——1642)敬佩钟惺“最戒傍人门,位置须坚定”独立人格精神而拜师订交。以此而论,钟惺可谓袁宏道的知音。

    实际上,钟惺对于文坛门户的批评,与其对政坛党派之争的反感和超越态度一致。钟惺对万历末年愈演愈烈的各派言官“终日聒渎”甚为不满,认为他们多出于党派的私利;对“以庸自赎”的大臣也很不满,认为他们的软弱造成了“底滞痿蹶”、“中复虚赢,[2]的危险局面。钟惺的这些认识既与东林党不同,也与反东林的齐、楚、浙三党有异。万历四十五年丁巳京察和次年戊午考选,三党盘踞言路而得势,以全力排挤东林党为能事。钟惺考选被汰,与齐党丌诗教、方从哲等人有关;天启三年癸亥京察由得势的东林党把持,彻底清算三党作,并以澄清吏治为标的,一举清算“落然自异”的不依靠任何党派的自由派人士,钟惺被东林党南居益纠劾,其政治生命结束。钟惺对政坛党派之争和文坛门户之争都表示反感和不满,与其追求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有关。钟惺是16世纪个性启蒙思想培育出来的新型知识分子,他们有胆、有识、有才,纵然腐败的政治决定了他们仕途的艰难险阻,但正如江盈科所言,他们活泼的元神要么抒为文章,要么激为气节,要么泄为名理,要么竖为勋猷,钟惺的元神最终“抒为文章”。钟惺反对文坛自立门户壁垒的思想,开明末清初王夫之、顾炎武等人批评明人门户做法的风气之先。

    钟惺早期对袁宏道性灵说的认识有三点值得注意。首先,钟惺肯定了性灵派的创作,他说:“国朝诗无真初盛者,而有真中晚”[2],“真中晚实胜假初盛”。钟惺认为复古派的创作是失败的,而推崇白、苏的性灵派的创作成功了。第二,钟惺指出了性灵诗的流弊。他说:“矫枉有矫枉之流弊”,“眼见今日牛鬼蛇神,打油定铰,遍满世界,何待异日”。第三,钟惺立志重振“真中晚”。钟惺认为性灵诗只是部分成功,因为“真中晚”尚“不可多得”,于是他主张“慧力人于此尤当紧着眼”、“不可作矮子观场”,呼吁“慧力人”重振“真中晚”。对“真中晚”的认可和重振“真中晚”的志向,决定了钟惺诗学对袁宏道诗学的继承关系,这是二者之“合”;克服性灵诗之“痕迹”,批评“打油定铰”写作之俚弊,决定了钟惺对袁宏道诗学的修正关系,这是二者之“悖”。钟惺对性灵说的这些基本认识和态度,决定了钟惺在接受袁宏道性灵说的同时,既自觉探寻克服性灵诗文创作流弊的方法,又积极完善和深化性灵说理论。

    二、“独抒性灵”与“真诗精神”比较

    在诗歌与个性关系上,钟惺像袁宏道一样肯定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个性,钟惺说:“天以予一人心目而前后已不可强同矣”[2],又说“物有孤而为奇”。钟惺也主张诗歌抒发作者真实独特的“性情之言”,认为性情之言是出自作者内心不得不说的话,反对被外物、外理所影响、所规定的“声誉之言”。[2]钟惺也认为诗歌应当“适己”,反对“日取不欲闻之语,不欲见之事,不欲与之人,而以孤衷峭性勉强应酬,使吾耳目形骸为之用”、“浮沉周旋而后无适”的写作。[2]钟惺称赞王象春“居石公时,不肯为石公,则居于鳞时,亦必不肯为于鳞”,“要以自成其为季木而已”[2],肯定周伯孔“伯孔之自欲为伯孔者”等[2]。跟袁宏道相同,钟惺亦强调个性。

    但是,钟惺对个性的认识却与袁宏道存在明显不同。袁宏道的人学思想受良知学说和童心说影响,以良知为人性本体,崇尚真心真性。袁宏道主要以真假论人性,如他肯定陶渊明纯真的品性,强调任真率性,与一般赞扬陶渊明高尚的品质、侧重性善思想不同。袁宏道主张求人性真实之同,存不同个性特征之异,反对压抑或强行改变异己个性的做法。因此,袁宏道比较包容各种个性。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有良知为人性本体的前提,在袁宏道看来,真实的个性自然美好。在文学上,袁宏道主张诗文独抒自我真性,主张文艺多样化和富有生机,反对黄茅白苇的单一和枯燥。钟惺虽然也主张诗歌抒发作者的真实个性,但这个真实个性却不是自然个性。钟惺将个性分为人人都具有的自然个性和诗人所独有的艺术个性两个层面。钟惺认为诗人的真实个性当是古今诗人相同的艺术个性,并提出“真诗精神”说。“真诗精神”说显示了钟惺在个性问题上与袁宏道的思想有所不同。

    何为“真诗精神”?钟惺说:“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2]卷十六“幽情单绪”指超脱喧嚣纷乱世俗的精神气质;“虚怀定力”指孤行独往的性格力量。①真诗精神说有两个要点:第一,真诗精神出自诗人超脱世俗的精神气质和孤行独往的性格力量。所谓“居心讫意,本自孤迥”、“索居自全,挫名用晦,虚心直躬,可以适己,可以行事,可以垂文”[2]卷十六,“人有孤怀,有孤诣,其名必孤行于古今之间,不肯遍满寥廓”[3]等。“虚怀独往,外不敢用先人之言,内自废其中拒之私”[2]卷十六,诗歌创作需要超凡脱俗,诗人要勇于孤行独往,这样才能保守住艺术王国的真善美。反之,应酬客套,随世俗浮沉周旋而无适的写作不可能写出真诗。第二,真诗精神必定在一个超越凡俗的更高境界里做到古与今、人与我的相通,所谓

    “凡以诗文者,内自信于心,而上求信于古人在我而已”[2]卷十七,“今之能尽其才而自达于古人者也”,“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壹其思,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3]等。

    钟惺认为古今人我的“真诗精神”独此一家,但它却能变化无穷。他说:“诗文气运,不能不代趣而下,而作诗者之意兴,虑无不代求其高。高者,取异于途径耳。夫途径者,不能不异者;然其变有穷也。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变无穷也。操其有穷者以求变,而欲以其异与气运争,吾以为能为异,而终不能为高。其究途径穷,而异者与之俱穷,不亦愈劳而愈远乎?此不求古人真诗之过也。”[2]卷十六

    诗人皆有超越前贤的志向。钟惺认为古今诗歌艺术表现形式虽有变化,但变化有限;古今诗歌精神是古与今、人与我之“不能不同者”,但它虽然只有一个,却能变化无穷。因此,钟惺认为仅从诗歌形式上追求超越古人徒劳无益,若想超越古人,惟求古今诗人“真诗精神”,这才掌握了诗歌创作千变万化的利器。

    “真诗精神”决非诗人的自然个性,而是主体对其自然个性进行锤炼、陶冶的艺术个性。由此,钟惺认为不是任何自然个性都可以进入诗歌这种“清物”艺术的殿堂,他说:“诗,清物也。其体好逸,劳则否;其地喜净,秽则否;其境取幽,杂则否;其味宜淡,浓则否;其游止贵旷,拘则否。”[2]卷十七“清”亦即“简远”,钟惺还说:“《简远堂近诗》者,谭友夏近诗也。‘简远’二字,则予近日所规友夏语,而友夏取以自命其堂者也。”诗歌旷逸幽淡简远的审美特性与作者“真诗精神”有关。钟惺把这种锤炼铸造出来的主体精神作为古今诗人永恒不变的艺术个性,视为自由解放后的个性之最终归属,因此,钟惺“真诗精神”说实质是想将诗人的自然个性提升到充实而完美的艺术个性高度。对个性的不同认识,使得袁宏道的性灵说侧重创作主体的思想自由解放,钟惺性灵说偏向创作主体的精神修养,明确把独立不倚的自由人格和超越世俗的审美心态作为真诗精神,将其作为古今不变的永恒艺术之光,是钟惺性灵说的核心内容,也是他们对诗学的贡献。只是,由于钟惺诗文创作受到幽深孤寒艺术趣味的限制,成就有限,致使其“真诗精神”学说的真正价值被掩埋,让人不无遗憾。

    三、“独抒性灵”转向“真诗精神”的社会生态

    明末性灵文学思想由“独抒性灵”转变为“真诗精神”有其必然性。王学的变迁、明末时局的急剧动荡以及文学思潮自身的嬗变等多种因素的错综复杂关系构成了“性灵说”转向“真诗精神”的社会生态环境。

    从个性学说自身发展而言,袁宏道处于个性解放初期,他倾向于肯定自然人性,主张诗文张扬个性。万历末年,被个性解放思潮冲击之后的人性处在放任自流的状态,复杂多变的社会现实基本失去了约束个性的能力。被解放而自由了的诗人个性该往何处去?这是晚明另一类学术眼光所关注的问题。东林派对王学的修正就是其中之一。顾宪成(1550——1612)曾批评王阳明说:

    阳明先生开发有余,收敛不足。当士人桎梏于训诂辞章间,骤而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俱醒,钟惺推崇“鲤情单绪…‘孤衷峭性”,钱谦益将其概括为“凼深孤蛸”,并解释说“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人鼠穴,如幻而之鬼国,”失之偏颇。帆若拨云雾而见白日,岂不大快!然而此窍一凿,混沌遂亡。往往凭虚见而弄精魂,任自然而藐兢业。陵夷至今,议论益玄,习尚益下,高之放荡而不经,卑之顽钝而无耻。[4]

    东林派对王学左派一系列思想给予反思和清理,如:无善无恶问题、名根问题、君子小人问题、五伦问题、破格套的工夫问题等等。与王学左派相比,东林派思想呈现出重名节、重义气的“正心正气”特征。东林派的名节义气思想对明末性灵说的自我修正和改造影响甚大。如,钟惺不满李贽、袁宏道一味提倡苏文之趣,强调苏文自有其厚重的一面,即与此相关。万历四十八年钟惺编选《东坡文选》,其《东坡文选序》批评李贽、袁宏道等人以“趣”选评东坡文的指导思想。钟惺将批评锋芒直指李贽说:

    今之选东坡文者多矣,不察其本末,漫然以“趣”之一字尽之。故读其序记、论策、奏议,则勉卒业而恐卧;及其小牍小文,则捐寝食徇之。

    以李温陵心眼,未免此累,况其下此者乎?[2]卷十六

    钟惺重新解释“趣”的含义:譬之人,趣其所以生也,趣死则死。人之能知觉运动以生者,趣所为也。能知觉运动以生,而为圣贤、为豪杰者,非尽趣所为也。故趣者,止于其足以生而已。钟惺以“所以生”来解释“趣”。“所以生”之趣乃每个人皆有的自然人性。钟惺认为圣贤豪杰的人性并非止于自然人性,圣贤豪杰之性是对自然人性进行锤炼而铸造出来的人文之性。归有光之孙归昌世(1573——1644)对“趣”的认识,可使我们更好理解钟惺的“趣”论。归昌世说:

    张元长尝贻书于余,有“宁为宋人,毋为晋人”之语。季父颇然之,谓趣味二字宜辨:风华豪逸,不过博得一趣字,全是为人;若朴诚拙守,精神向里面去,即不言不笑,亦自有味,宜三思之。[5]

    张元长(15547——1630)即晚明小品文大家张大复,著有《梅花草堂笔谈》等。通过归昌世与张大复的往来信函,可见万历后期围绕晚明“尚趣”思想开始了学晋人风流才情还是学宋人道学人品的讨论。张大复等人主张,与其风华豪逸以博得一趣字,还不如取宋人出自内心的真朴。晚明小品作家吴从先也说“以晋人之风流,维以宋人之道学,人品才情,才合世格”[6]32,吴从先认为最理想的是兼取晋人之风流和宋人之道学。

    此外,万历末期,社会危机加剧,各种矛盾冲突日趋尖锐,士人常常跋前踬后,动辄得咎,仕宦进退乃至生命安全都失去了基本保障。袁宏道式的狂放个性已经不合时宜,不少士人选择有所不为的狷介个性。袁宏道表现出嬉笑怒骂、无所顾忌的个性特征,钟惺展示出幽深孤峭、远离世俗、有所不为的特点,都烙上了时代的印记。钟惺幽深孤峭的性情既不同于罗近溪的外热内冷,也不同于李贽的外冷内热,与袁宏道亦冷亦暖性情也有不同。他们的个性学说得到了各自所处时代的追捧,也表明各有其适应性。钟惺的仕宦升沉乃至诗文幽抑风格的铸成与万历、天启间党争直接相关。钟惺冰霜气浓厚的诗文创作,与其冷静、内敛、偏重狷者胸次的个性有关。有人告诉陈继儒说钟惺是“冷人也,不可近”,钟惺听说后表示“甘为冷”,而且“为不可近而不悔”[2]卷十七。谭元春描述钟惺之“冷”说:退谷赢寝,力不能胜布褐。性深靖如一泓定水,披其帷,如含冰霜。不与世俗人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仕宦邀饮,无酬酢主宾,如不相属,人以是多记之。[3]卷十二总之,“风貌清严,神简闲逸”[7]、“有一肚皮不合时宜”[8]等,这正是钟惺“寒吟抱影微”自我形象的传神写照。

    从文学自身嬗变角度而言,复古与性灵的融合已经是明末文学思潮的时代趋势。七子派和性

    灵派双方的后学都在反思和探索诗文发展的新途径。“末五子”之一屠隆(1542——1605)反复强调师古与师心的融合。李维桢(1547——1626)是七子派的著名后学,王世贞卒后,李维桢曾试图主盟文坛。面对袁宏道性灵说在晚明的广泛影响,李维桢反复思量复古与性灵两种诗学的利弊。在这种双向的反思和探索中最大影响的无过于钟惺及其诗学。

    前文已经阐明钟惺将“真诗精神”作为最高艺术准则。至于如何获得“真诗精神”,钟惺提出“厚”“灵”结合原则。钟惺认为性灵诗弊在“有痕”,主张救治以“厚朴”;复古诗弊在“俗套”,主张救治以“灵趣”。灵趣使朴厚者有味,厚朴使灵趣者无痕,这就同时解决了复古诗“朴者无味”和性灵诗“灵者有痕”创作之不足。钟惺所论“灵…‘厚”关系类似于康德的主客观关系论。在西方哲学史上,主观与客观始终是矛盾对立关系。康德讲主观就是客观,而客观又恰好是主观。主客观对立关系被康德贯通。这是西方哲学史上一个了不起的认识成果。钟惺说:诗至于厚无余事矣。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厚出于灵,而灵者不能即厚。……然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2]卷二十八

    这段话主要有两个含义。首先,“厚”与“灵”是分不开的一体关系,而“灵”居主要地位。钟惺认为古诗之“厚”,关键在于古诗人的灵心。其次,“灵”虽为主,但“灵”不一定“厚”,“厚”却必出自“灵”。这个说法乍看起来很别扭,它包含了三层意思:一、诗若无灵心,肯定不能作出厚诗;二、但诗人有“灵”,又只是具备了写作厚诗的可能性,并不必然能写作厚诗;三、诗人若要以此灵心创作出厚诗,必须要读书养气以“求其厚”;所以,能写出厚诗的诗人必定有灵心。“灵”在诗文中表现为不可思议的神来之笔,但这种迸发的灵气还需借助全篇“朴拙之气”使其产生“使人无可喜而忽喜”的艺术效果。[3]卷二十三总之,钟惺主张有灵心的诗人“保此灵心”,再读书养气以“求其厚”,从而写出最佳诗篇。优秀诗歌作品必定来自诗人生活和人类精神的深厚蕴藉与灵心慧性的结合,这是文学创作的规律。明代诗学史上师心和师古的矛盾对立关系在理论上被钟惺“灵”“厚”结合说贯通了。

    然而,真正使钟惺“真诗精神”说发挥巨大影响得还是钟、谭合作编撰的《诗归》。从选本形式而言,《诗归》与高榛的《唐诗品汇》和李攀龙的《古今诗删》等复古诗学的做法类似,但《诗归》所选诗歌和评诗眼光都与其迥异:不以前人所论名篇为名篇,不以前人所论是非为是非,空无依傍,标举别趣奇理,大量选录无名氏作品或名人大家的无名之作,钟惺这种选诗评诗精神正是晚明时代蔑视传统、推翻权威、追求自我的新人文精神的具体体现。钟惺编选古人诗歌是因为学古可以使诗人的自然个性加深加厚,学古就是探究古代诗人的真诗精神,是铸造诗人艺术个性的必要途径。因此,学古不是要舍弃自己去依从古人,而是要“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焉”[9],类似邹迪光(1550——1626)所说的“以我用人而不人徇,以今法古而不古泥”。即在“我”中展现“人”,在“今”中发现“古”。这种人与我、古与今关系实乃其“灵”“厚”关系的另一说法,如钟惺称赞谭元春“勇于自信,人所指摘,苟不能相中,虽其言出自畏友名师,不能强友夏以必听”等。《诗归》一出,风靡诗坛,所谓“《古今诗归》盛行于世,承学之士家置一编,奉之如尼丘之删定”。[1]它也是传播性灵文学思想的重要选本,钱谦益甚至说“钟、谭一出,海内始知性灵二字”。[1]《诗归》采用学古的形式,传播了追求自我、张扬自我的思想,体现出明末复古文学与性灵文学融合的时代风尚。

    综上所述,钟惺主张尊重个性,强调诗歌应该抒发作者的真实性情,这决定了钟惺的“真诗精神”说主要还是积极响应了袁宏道性灵说。明末所称“楚风”往往兼指公安、竟陵两个流派。但由于明末王学的变迁、政治的动荡及文学思潮的嬗变等原因,导致钟惺在古今、个性等问题认识上与袁宏道明显不同。以古今而言,钟惺突破了七子派和公安派存古今诗歌之“异”的思维模式,求古今诗歌之“同”成为钟惺诗学的逻辑起点。这使得钟惺诗学在古今问题上同时与七子派和袁宏道划清了界限。以个性而言,袁宏道倾向于肯定自然人性,主张诗文张扬个性,属于“自然个性论”;钟惺则将独立不依、超越世俗视为最充实和最完美的

    人性,认为它是古今诗人永恒不变的真诗精神,属于“艺术个性论”。这些差异表明钟惺“真诗精神”说在继承性灵诗学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和完善了袁宏道“性灵说”理论,使明末诗坛浸淫性灵之风“三十余年,风移俗易,滔滔不返”,[1]将晚明性灵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以袁宏道和钟惺为代表的两股强劲有力的楚风共同促进了晚明性灵文学的繁荣和发展。

    参考文献:

[1]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M]//钟提学惺(附谭元春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钟惺.隐秀轩集[M].李先耕、崔重庆,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谭元春.谭友夏合集[M]//诗归序.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1976.

[4]顾宪成.小心斋札记:卷三[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7.

[5]归昌世.缩斋文集·假庵杂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6]吴从先.小窗自纪[M].北京:中华书局,2008.

[7]钟惺.《史怀》卷首邹之林序[M].丛书集成本.

[8]陈继儒.白石樵真稿·钟伯敬闲适像赞[M]//陈眉公全集.明崇祯刻本.

[9]邹迪光.调象庵稿[M]//王懋中先生诗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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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23 18:16:2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袁力 于 2016-4-23 19:16 编辑

                   试论袁宏道的山水游记

                                      冯君豪

    我国幅员辽阔,地形多样,奇山异水,分布四方,因而幽美雄奇的景色也甲於尘寰。古来多以诗文描叙其胜概,游记文学由是以成。在历代游记作家中,明代袁宏道的记游散文应占一迥异凡常的席位,这是早经前人评价过的定论。

    从山水文学的史的角度考察,我国先秦时期就出现了写景文字的萌芽,例如《诗经》中的“泰山岩岩,鲁邦所瞻”①,“河水清且涟猗”②,一表山之高,一示水之清,各显形容之妙;又如《楚辞》中的“凭昆仑以瞰雾兮,隐岷山以清江。惮涌湍之礚礚兮,听波声之汹汹。”③写西上昆仑,俯听江涛,几令人产生感官上的反应。不过这类文字或以鲁国镇山起兴,或作伐檀背景,或设神游天地之想,尚未升游记文学之堂奥。其时散文如《庄子·秋水》所述“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那是作者用自然物来阐明哲理之作。之后的《史记》、《汉书》两汉辞赋各有多少不等的较为成熟的写景文字,它们均给后世记游文的形成以一定启迪。

    迨至南北朝,由於几百年的蕴育,我国“模山范水”的作品遂大放异彩。原因是汉末国家分裂,战乱频繁,当时文士受儒家传统思想熏陶,於“智者乐水,仁者乐山”④体会尤深,他们不堪社会黑暗,一些归隐者乃转向山林索取题材,认为寄情山水是仁智高行的显现,於是歌颂自然、歌颂田园的诗文便渐次增多。南朝梁刘勰云:“宋初文詠,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採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⑤这表明了当日山水文学兴盛的概况。

    彼时南朝写景文多为书信体。宋人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稍后陶宏景的《答谢中书书》,梁人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以其绮丽的文辞和清幽的韵致,成为人们传诵的名篇。

    北朝写景文以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和郦道元的《水经注》为最富代表性。道元的力作是地理志,又是文学书,恰与《史记》之兼具文学价值相似,后人评《水经注》为“山水文学之祖”,是并不过誉的。

    《水经注》一书影响於后世文学至巨。唐宋明清的记游散文几乎可说皆与它有渊源关系。中唐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在我国文学史上一直被赞为游记文学的千古绝唱,他之所以能造诣如是,郦文对他的哺育当是一重要因素。

    柳宗元以后的游记作家,除宋、元几位名手外,在明朝应推袁宏道为艺术巨匠。

    袁宏道,穆宗隆庆二年(1568)生,神宗万历三十八年(1610)卒。他字中郎,号石公,另号六休。湖广荆州府公安县(今属湖北)人。他少日能文,十五六岁时即在城南结集文社,自为之长。年龄三十以下的社友皆甘愿受其约束。所作已汇成专集。及长,诗文益进。时李攀龙、王世贞为主的“后七子”独霸文坛,力主“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一时拟古成风。他与兄宗道、弟中道,奋力抨击。宏道《叙小修诗》一文最能代表他们的文学主张。他说:创作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这一别开生面的“性灵说”深得人心,故从之者众,王、李之势顿衰,而代之以清新轻俊的“公安体”,就此,异军突起的公安派文学因以建立了。清初,钱谦益评曰:“中郎之论出,王、李之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性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泽之病,其功伟矣。”⑥一代文风竟由他的倡导而移易,宏道的开拓之功真个是长垂简册了。

                                           一

    记游散文,宏道特别擅长。他是悉按自己的文学主张从事创作的。其游踪所至,祖国大地的无限风光举凡东南之秀婉,西北之雄伟,一经他点染,仿佛春花粲笔,异彩纷呈,为我国散文园地增添朵朵奇葩。不管从数与质上看,袁宏道都称得起是我国文学史上致力于游记创作的首要作家。其记游诸篇有歌颂山川风貌的,有抒怀述志的,有展现人情物理的,还有评论人与文的,所涉及的领域至为宽广。这篇篇佳制既能增长人的自然、社会知识,复能开阔人的心胸,提高人的认识能力,可见阅读中郎游记不仅仅是为获得美的享受而己。

                                          二

    歌颂祖国山川,是记游散文的中心。如实地描绘那秀婉、雄伟的景物会激发起人们热爱祖国河山的感情。宏道凭他驾驭语言的高度技巧,将四方山水一一写来,又使之一一呈现於人们眼前,其题材之广阔,几乎是前无古人。《五泄一》云:“两山夹天如线,山石玲珑峭削,若叠若镂。数里一壁,潭水滑滑流壁下。一壁上有古木一株,土人云是沉香樹,一年一花,猿猱所不到。其他非奇壁,则皆秾花异草,幔山而生,红白青绿,灿烂如锦。”五泄位于浙江诸暨县境,那里的山水花草优异绝伦,经了作者摹画,犹如徙人于东南胜地,饱赏那“玲珑”山石,“滑滑”潭水,“灿烂”秾花,充分领略那大自然的幽静的美、音响的美、色彩的美,使人爱不忍离。而《华山后记》所写又是另一景象:

    至青柯坪,西峰斗绝出,诸山忽若屏息,奇者平,高者俯,若童子之见严师,不知其气之微也。西峰之奇,在水帘洞,远视见窦,下有丹石,瀑布羃之。千尺山童而上,大奇则大崄,小奇则小崄,寸寸焉如弱夫之挽劲弩。至苍龙岭,千仞一脊,仄仄如蜕龙之骨,四帀峰峦映带,秀不可状。游者至此,如以片板浮颠浪中,不复谋目矣。然其奇可值一死也。

    华山上耸,西峰更为“斗绝”,四周奇险,壮丽无比,作者甚至说“其奇可值一死”,游人为了观览华山之奇,连生命也不要了。它“奇”到何种程度,人们自可意会。西北高峰以雄伟见胜,有别於东南之秀婉。这两类景象在人们心中各唤起一种什么样的美感呢?当代美学家朱光潜先生以为“峭岩悬瀑”之类属“崇高或雄伟之感”,而“娇莺弱柳”之类则属“秀美之感”。据此可说宏道在五泄目覩的“稼花异草”等物可归入“秀美之感”的范畴,他在华山眼见的“斗绝”的西峰和飞冲的瀑布可归入“崇高或雄伟之感”的范畴。人所接触的雄伟之感往往先是不愉快,而后转为愉快,“游者至此,如以片板浮颠浪中,不复谋目矣。然其奇可值一死也。”就是这一过程的转化;人所接触的秀美之感则始终是欢乐的,他在五泄之所瞻,正是此情之毕露。两地景物不同,美感随是而异,祖国山川之多样性也随是而现,至其惹人之眷顾则同样是深沉的。

    这种美感是属於心理的。人们历览山川,有时会自心理逗出一种生理方面的倾向,这就是山川对人的移情作用。宏道庐山之行的《由天池踰含嶓岭至三峡涧记》有这一段记载:

    沿溪行,巨石巍怪,或眠或立,湍水撼之,一涧皆咷号砰激,屿毛沚草,咸有怒态。当其横触汹涌,虽小奚亦瞋目伫视,如与之斗。忽焉石逊,涓然黛碧,观者亦舒舒与与,不知其气之平也。

    水摇巨石,小奴“瞋目伫视,如与之斗”一些旁观者也不那么舒坦,直至涧水流到无巨石处,水势平平,满涧“涓然黛碧”,人们这才心安气和。涧水于此“移”了人“情”。

    这样的移情作用又令人想起了朱光潜先生在《从生理学观点谈美与美感》一信中介绍的谷鲁斯的学说。谷鲁斯说:移情作用是一种“内摹仿”。看跑马的人由于目注神往,常在内心想象马的驰聘而领受快感。《华山别记》有一节作者学骑马的追叙。他回忆少时学骑马,心怯於攀鬣蹙镫,有一善驰者要宏道骑上马后,设想自己又骑上了另一匹马飞奔于坐骑之前,胆怯自会消除。这跟谷鲁斯所说的那名看跑马者脑间摹仿马的跑动是颇为相近的“内摹仿”。只是宏道的“内摹仿”为华山的高险而想到少时习骑一事,是华山在“移”其“情”,其区别即在于此。这种移情作用还是源于山水,是跟山水分不开的。

    山水优劣自有准绳,宏道好以独特之见品评其美丑,三言两语往往中的。其湘西之旅的《由水溪至水心崖记》一文的论山云:“夫山远而缓,则乏神;逼而削,则乏态。”然而神、态齐备的山势又该具何状呢?他没有明说。看样子,“远”而“削”、“逼”而“缓”的山势也许是有“神”有“态”的吧。他观赏了西湖和山阴(今浙江绍兴)的山水,提出了自己的一得之见:

    余尝评西湖如宋人画,山阴山水如元人画。花鸟人物细入毫发,浓淡远近,色色臻妙,此西湖之山水也。人或无目,樹或无枝,山或无毛,水或无波,隐隐约约,远意若生,此山阴之山水也。

    其实,宋、元人的绘画,后人评之为中国艺术的极顶,优长互见,轩轾难分。可西湖、山阴“孰为优劣”,作者要有眼力者自去鉴别。而他本人评述的两地山水的不同美感却是最公道不过的,“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千古矣。”⑦

    流连风景固是宏道之一癖,然而宏道宦吴时付予更多的关心的,则是民情和吏况。其《吴游记》十八篇并不是专载的游踪,是为勘灾而出的顺道行山之记。请看以下两节:

    余过天平时,天已垂黑,驻足未定,山下水灾状子,雪片飞来,余不知山为何物矣。

    ——《天平》

    山下田多荒芜,内高外卑,不能贮升斗水,五日不雨,则其地如龟腹,用是土著之民,逃移者半。余既勘得其实,乃为减其正额, 每年课税,征十之五,漕兑不及焉,民稍稍有起色矣。

    ——《穹窿》

    苏州本是锦绣江南鱼米乡,号称天堂,谁知天堂世界会邑有流亡?欲明其故,得考查我国封建社会晚期,苏州田赋重于他处的实际,清人梁绍壬云:

    江南之苏、松,浙江之嘉、湖,江西之南昌、袁、瑞等府,赋重于他处,人皆曰此明太祖恶张士诚、陈友谅,因而仇视其民也,而实不尽然。盖其害实起于宋之官田,迨有明中叶,复摊絜官田重赋,并于民田,遂贻祸至今。⑧

    梁绍壬追述苏州赋重的过往历史,吴民之备受刻剥,明时尤显。然灾年衣食且无,何以纳赋?土民以是逃了一半,山田也荒废了。宏道按实“减其正额,每年课税,征十之五,漕兑不及焉”,农历负担减轻了,流亡者渐渐归来,生活上也“稍稍有起色”了。这种不浮夸,不要誉,拔民于困厄的办事精神,非唯当日难得,即今之从政者亦可视为楷模。他过天平,“水灾状子雪片飞来”,此时他唯民间疾苦之是念,“余不知山为何物矣”,廉吏爱民之意溢于辞表。时相申时行为此叹曰:“二百年来无此令矣!”⑨如此美好的称誉,关怀民瘼的宏道是当之无愧的。

    封建官员之暴虐,人皆知之,民见官如见虎,远之犹恐不及。宏道一日游虎丘,“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他对江进之说:“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县官至,歌者杳,他愿与民同乐而不可得,唯有发诸感慨。庐山之行的《由舍身岩至文殊狮子岩记》文中著录的“山僧畏冠盖,唯恐去之不速”,也同是反映的官威之严。宏道直言不讳,正见出他平易近人的风度和疾恶如仇的本性。

    联系胜迹,评论历史人物,以明爱憎,这在宏道《游骊山记》的字里行间是表述得很为分明的:

    山下之民……指其岿然而坟者曰:“是举火台,褒女之所笑也。”指其温然而澄澈者曰:“是莲花汤,明皇、妃子之所浴也。”问山下之故垒,曰:“是尝锢三泉而闻七矅者,始皇帝之地市也。

    周幽王、秦始皇、唐玄宗是我国历史上著名帝王。幽王为宠褒姒、玄宗为宠杨妃,导致身亡国败,始皇滥用民力,侈建陵墓,他们虐政扰民,人们目以“独夫、民赋”。身后名声不及文人逸士,宏道借骊山之神口发表了自己的感想:

    使吾幸而遇严、匡诸君子,岂不亦嘉遯之薮?……又使吾所遭者为宣城、孤山辈,骚坛之士艳称之矣。

    严光、匡俗不慕荣华,遁居山野;谢眺、林逋制作辉煌,诗传千载,其荣名争为人颂。而帝王们一旦山陵崩,受人唾弃者比比皆是。宏道因兴怀曰:“异哉!天子之贵,不能与匹夫争荣,而词人墨客之只词,有时为山川之九锡也,异哉!”在明代那样君权至重的社会里,作者竟以“天子之贵”输与“匹夫”,两“异哉”的慨叹中,闪烁着多么珍贵的民主思想的光芒!当然,始皇统一之功,玄宗开元盛世也曾是历史上的美谈,可这并不能掩盖他们残酷统治的本质。宏道所言原非无据。

    封建时代学人极喜赞扬隐逸者流,严光即常为受赞者之一。他少与光武同学,及光武登帝位,召而与之官,严光坚辞。他退藏富春山,以耕钓终其生。北宋政治家范仲淹称他“泥塗轩冕,天下孰加焉”,且为之赞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⑩,表达了对严先生的衷心崇敬。可是就是这样一位与山同高、与水同长的严先生的大德却未必有当宏道之心。《钓台》有句云:“钓台两石相对,高不余丈。不知当时用几许竿,钓得几斤鱼也?严翁无用,与此台何异?”冷冷两语,就判定了严光的不才。这种评论隐者的独到之见,跟他前代的文人迥不相侔。他评论人物,绝不拾人牙慧,人云亦云。虽然前面提到他假借骊山之神口颂扬严光,但隐士的不慕荣华原不等于他能力的高强,这两点是不一致的,一褒一贬也毫无矛盾。

    我国封建史家评议国君败亡,有所谓女色祸国之说,宏道则力斥其谬。灵岩之游,他凭吊夫差、西施,追怀旧迹,不禁枨触之生:

    夫齐国有不嫁之姊妹,仲父云无害霸;蜀宫无倾国之美人,刘禅竟为俘虏。亡国之罪,岂独在色?向使库有湛庐之藏,潮无鸱夷之恨,越虽进百西施何益哉!

    吴王夫差为胜利冲昏头脑,治国失宜,史家们不究其本,反去归罪西施。宏道以齐桓公好色而“无害霸”业,蜀后主宫无美人竟被魏掳的史实,反问“亡国之罪”,难道由女色所致?他确认吴之亡端在夫差之不纳忠言,不整武备,若二者齐全,越王勾践即使献上百来名西施般的艳女也无济于事。宏道在此所发挥的开明思想是远胜那些庸俗史家的。

    论人物如是其言,论文章也是高轶群伦的。宏道於书、序诸文已言之再四,他观物览景复能缘山水之清音发为清响,阐说其为文之卓越识见。庐山之行的《开先寺至黄岩寺观瀑记》云:

    夫文以蓄 ,以气出者也。今夫泉,渊然黛,泓然静者,其蓄也。及其触石而行,则虹飞龙矫,曳而为练,汇而为轮,络而为绅,激而为霆,故夫水之变,至於幻怪翕忽,无所不有者,气为之也。今吾与子历含嶓,涉三峡,濯涧听泉,得其浩瀚古雅者,则为《六经》。郁激曼衍者,则骚赋。幽奇怪伟,变幻诘曲者,则为子史百家。凡水之一貌一情,吾直以文遇之,故悲笑歌鸣,卒然与水俱发,而不能自止。

    所谓“文以蓄入”,作者以“渊然黛,泓然静”者方之,是打的山泉平稳的静态之比,是指撰文前熟悉各家笔法而藏于胸而为吾用的准备阶段,“文以气出”则以水石相触时“虹飞龙矫”的动态为喻,“练、轮、绅、霆”,极尽形声之变。以所蓄发而为文,文又能臻如此境,那就堪称为情文并茂的杰构了。言及文章风格,他以“濯涧听泉”之悟标出《六经》、骚赋、子史百家的不同特色,这可说是胜景所给他灵心慧性的巧妙启示。清人姚鼐论文章之美,分阳刚与阴柔之异。阳刚美之文,他比之於霆、电……;阴柔美之文,他比之于幽林、曲涧……公安、桐城两派文论多对立,而姚姬传此云“曲涧”之譬类似宏道所提的静态美,“霆、电”之譬类似宏道所提的动态美。静态属阴柔之美,动态属阳刚之美。两家见解在这一点上已颇为接近了。

    在明辨唐、明诗歌的高低上,宏道又有他自己的看法。初唐诗人宋之问《灵隐寺》诗有“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之句。他初游灵隐,觉景物异是,可他端详毕,便觉处处相符。他说:“余始入灵隐,疑宋之问诗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词客,捃拾帮凑。及登韬光,始如‘沧海’、‘浙江’、‘扪萝刳木’数语,字字入画”,由疑而信,既摈斥了“近代词客”的“捃拾帮凑”之伪,又赞扬了宋句的摹写之真。“古人真不可及矣”,是他因明代诗风不正的兴慨之言,绝非是古非今之语。文学上的是古非今是和公安诗论大相迳庭的。宏道与丘长孺书云:“诗之奇之妙之工之无所不极,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尽之情,今无不写之景。然则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这明显地阐发了他诗歌创作上的进步观点,舆明代前后七子的专事摹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在文学创作方面,宏道力主传统的继承与推陈出新,创新尤为所重。明代前后七子只强调继承,忽略创新,深为宏道所恶。他的散文师法前人而又不为所囿,其游程诸记发扬郦道元、柳宗元的现实主义传统,富有创作个性。今以《游盘山记》为例申述之:

    泉莽莽行,至是落为小潭,白石卷而出,底皆金沙,纤鱼数头,尾鬣可数,落花漾而过,影彻底,忽与之乱。游者乐,释衣,稍以足沁水,忽大呼回奇快,则皆跃入,没胸,稍沂而上,踰三四石,水益哗,语不得达。间或取梨李掷以观,旋折奔舞而己。

    涧泉汇成小潭,潭底尽是黄沙,金黄色映得绿波越发澄明,能让人数出小鱼的“尾鬣”,作者不言水之清而其清自见。花落水面,影透水底,花影与游鱼混,此时孰为花影,孰为游鱼,已无法区分。几行文字,境界清幽,人们读罢自然会记起郦、柳关于鱼游绿水的描写:

    郦道元《水经注·洧水》:“绿水平潭,清洁澄深。俯视游鱼,类若乘空矣。”

    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明人杨慎指出:“柳子厚《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此语本之郦道元《水经注》‘渌水平潭,清洁澄深,俯视游鱼,类若乘空。’”我们也可说,此处“纤鱼数头,尾鬣可数,落花漾而过,影彻底,忽与之乱”,同样是本之柳文的“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而又出以新意。这是继承与发展的关系,断非单纯之模仿。以下所写游人之活动,则由动态着眼,展开了一卷生气勃勃的登山戏水图,那响淹人语的水声,那旋转梨李的水涡,又呈现别一妙境,为游程生色不少。

                                          三

    宏道游记内容丰富,至其艺术性,较之前代佳作也更无分毫之差。任访秋先生说他的记游散文“的确有着极其卓越的成就,比着郦道元、柳宗元,可以说毫无逊色。”这确确实实是客观而公正的评语。

    其记山水诸作,随物赋形,刻画精巧,尤重于勾勒景物。试一赏下列文句之善:

    少焉云缕缕出石下,缭松而过,若茶烟之在枝,已乃为人物鸟兽状,忽然匝地,大地皆澎湃。抚松坐石上,上碧落而下白云,是亦幽奇变幻之极也。

    ——《云峰寺至天池寺记》

    四面峰峦如花蕊,纤苞秾朶,横见侧出,秀倩阁眉,殆不可状。

    ——《由水溪至水心厓记》

    石涧汩汩流,从径左折,得玉渊潭,涧水奔流而下,展转与大石触,方怒,忽得平石,霤泻数十丈,底规而末垂,水得尽泄其屡张屡折之气,遂悍然不顾,厉声疾趋,而石斗叠,忽落为潭,水势不得贴石,则架空悬注,斜飞十余丈而后坠,虹奔电落,响震山谷间。

    ——《由天池踰含嶓岭至三峡涧记》

    山巅有石如莲花瓣,翠蕊摇空,鲜芳可爱。

    ——《天池》

    石壁青削,似绿芙蕖,高百余仞,周迴若城,石色如水浣净,插地而生,不容寸土。

    ——《五泄二》

    西峰最幽奥,石态生动,有石叶如莲瓣,覆厓巅,其下有龟却立,昂首如欲行,盖叶上物也,是即所谓莲花峰矣。

    ——《华山后记》

    庐山之云“幽奇变幻”,其“人物、鸟兽”形瞬息万变,而它那“匝地”的“澎湃”声,连丹青妙手也难以传达。水溪四山一若“纤苞秾朶”的花卉,人行山间,很像在“二十里内”的花丛漫步,哪里还有山的意念?三峡涧水“屡张屡折”,终于“斜飞十余丈而后坠”,显现了它“虹奔电落”的动人态势。天池、五泄、华山之石同中有异:天池石像“莲花瓣”,五泄石像“绿芙蕖”,华山石叶像“莲瓣”。而“翠蕊摇空”的天池石更成了真正的莲花,不信,它还有“鲜芳”之气呢。这千汇万状的天然物,在宏道笔下,各自展示了它们的声、光、色、相,祖国的山山水水,是何等的惹人喜爱啊!这种写景异于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之处,在于柳文带有较多的主观色彩,带有他政治上遭贬的抑郁幽愤之情,带有他个人的身世之感,他是想借登山临水以舒泄个其心头烦闷的,而袁文则采用旁观者的描绘,使其所写或如素描,或如油画,或如工笔,或如写意,或如特写,让山水的自然美重现于纸上,收到了引入人胜之效。

    月下花草,另具佳致。宏道勾勒夜景同样十分精到。“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月光映照的花木宛如池底水草,它扰乱人的视觉,带给人一种白天所无法正视的虎丘的幽静之美;而西湖的花柳山水笼罩在月光中,又使人感到一种镀银的洁净的美。月光原来是能移景的。宗白华先生说得好:“月亮真是一个大艺术家,转眼之间,替我们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涌现在眼前。”他引明人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的有关内容以证实他的月光移景之说:

    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

    虎丘草木、西湖花柳山水之所以有别于白昼,正是“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正是“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正是这个“大艺术家”将“美的形象,涌现在”人们“眼前”的结果。这移易了的世界,倘非宏道的妙笔生花,人又怎能领略到它的别“一种趣味”,领受到它的异样的美感呢?

    情景结合,叙议相间。记游文不能仅仅停留于写景,于必要时,在适当处,得注进人的感情。清初王夫之云:“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配置情景之宜,宏道实在不愧为一名高手。他游华山,上南峰,见月照松影,晃荡石间,忽而哀从中生,想到胞兄伯修已辞世十年,亲友如唯长、周望也先后永别,“山侣几何人,何见夺之速也?”怀人感旧,情现乎辞。这是自景而生的情语。《嵩游一》中他又发出了这样的感情:

    山四帀皆壁,群山翳其外,迫之乃不见巅而见翳,游人多不惬。夫豪杰之偶于众也,凡才得肩而蔽之,及时地既远,肩蔽者与腐草俱尽,而天下始望之若飞仙,获其只字以为至宝,士患不特达耳。

    少室山“远翠干霄”,须远视方可见其“秀特”,迎观则唯见遮掩于外的群山。宏道心感于物,乃借题发挥,以寄托其郁垒不平之慨。他拟少室于豪杰之流、“群山”于“凡才”之列,凡才“肩蔽”豪杰,不愿其才华外裸,可这只能一时称志,迨“时地既远”,豪杰出为举国仰望,则凡才却与“腐草俱尽”。嫉才者的自私、蛮横,受到作者狠狠鞭挞。作者胸中情,少室云外景,通过快人快语,道出其“哀乐”“荣悴”之变,自令人心起爱憎。这样的文字即使在今天也仍有其认识上的价值。

    山阴的西南兰渚山有南宋六陵。宋亡于元,陵墓又遭挖掘,亡国之惨,历朝罕覯。宏道游其地,但见“山势回合,架数败宇其间,惟有老松横道,杜鹃花滴血满山而已”!杜鹃花血也似地开遍山陵,若为致痛于南宋之不当亡而亡。宏道此语内含古帝杜宇失蜀事,用典精妙无痕。“数败宇”“老松横道”,增添了陵地的荒凉,感伤情调染满笔端,由即王夫之说的“情生景”,同时它又是作者即物兴感而创作的意境。

    浪漫主义笔法:

    (一)大胆、奇妙的想像。宏道游记的创作方法是现实主义的,偶或运用此浪漫笔调,不作平凡吞吐,意在展现其超常想像,以唤起人的积极追求。他游西湖莲花洞,因“洞石玲珑若生,巧踰雕镂”,忽想搜尽周围山石以供人游观。然而这却是人力办不到的,顿时他脑海里闪现出移江洗石的幻念:

    噫,安得五丁神将,挽钱塘江水,将尘泥洗尽,山骨尽出,其奇奥当何如哉!

    五丁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五个大力士,尝佐秦惠王通秦蜀山道。其神力殆自天生,故宏道想请他们出来一显神通,化幻想为现实,变不可能为可能。他的幻念里满溢着奔放的热情,可令懦夫立,可令勇士焕发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雄心壮志,其基调是昂扬奋发的。

    (二)神话传传说的穿插。凡名胜区有神话传说者,宏道必留心搜采,以敷文章色泽,《岝崿》云:“岝崿形如狮子,一名狮山。俗说此山在太湖中,禹治水时令童男女引出,欲以填水,至鹤邑不复进,因名鹤阜。今西南有两小山,石如卷岝,禹所用牵山也。”这则神话反映了原始公社末期,洪水泛滥,人们在大禹领导下,跟自然灾害作斗争的英雄事迹。大禹令“童男女引出”一山来“填水”,本无此事,作者是在赞美人们要战胜自然的顽强意志,能给后人以克服困难的巨大鼓舞。《阳山》一文描叙了民间广为流行的白龙探母的传说。当地人言:东晋时,一白衣老人来民家投宿,民家女孕而产一白龙,女受惊而卒,土人遂于山下设龙母塚祠之。祠前柏树,几年前有白龙挂枝上左顾右望,仿佛省亲一般。这一富于浪漫情调的故事,明显地脱离实际。但白龙“省觐”母塚,至于“徘徊顾望”而不忍离的孺慕之殷,是极有人情味的,白龙具有人子之孝思,生活气息很浓,很合农民口味,无疑是民间口传而成。

    (三)骈散杂糅。我国唐代以前的写景文多为骈俪,所谓“俪採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中唐起则转以散体古文占优势,著名的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即用散文写成。宏道游记间或夹杂一些骈偶,以示笔法之多变。其姑苏之游的《西洞庭》前段尽系骈句,如写山之胜,曰“高为缥缈,怪为石公,巉为大小龙,幽为林屋”,写石之胜,曰“石公之石,丹梯翠屏;林屋之石,怒虎伏群;龙山之石,吞波吐浪。”山之容以“高、怪、巉、幽”疏状之,石之貌似“梯、屏、虎、波”设喻之。《兰亭记》中也有少量骈句,如“登高临水,悲陵谷之不长;花晨月夕,嗟露电之易逝”,“蒙庄达士,寄喻于藏山;尼父圣人,兴叹于逝水,”作者叹惜世事无常、人生短促,要以著述,藏诸名山,传诸其人,以发扬人类文明,方有意义。这种文句上四下六,句形齐整,音韵铿锵,夹入散行,会具很强的艺术魅力。

    为了更好地抒写旅游时的所见所闻和所感,宏道还运用了许多修辞手法,以加强这方面的表达。兹言其荦荦大者:

    博喻。这是连下好几种物体来譬特定的某物之谓。韩愈、苏轼颇长于此道。宋人洪迈说两公文章中重复联贯的譬喻,有多到七八转的。宏道对博喻也能操纵自如,具圆熟精美之致。其用法也是多样化的:(一)列多喻以比一物。浙江萧山的湘湖莼菜,“其根如符,其叶微如出水荷钱,其枝丫如珊瑚,而细又如鹿角菜,其冻如冰,如白胶,附枝叶间,清液泠泠欲滴。其味香粹滑柔,略如鱼髓、蟹脂,而清轻远胜”。莼菜之形之味之冻,作者用八种喻体比出了它的特征,虽于莼菜一无所知者,也能明了其贵重不同凡物。(二)列多喻比同一动作。攀越华山,“横亘者缀腹倚绝厓行,足垂磴外,如面壁,如临渊,如属垣”。宏道自比登山之险若是。“面壁、临渊、属垣”,活画出一名登山者“腹倚绝厓”“足垂蹬外”的危苦形象。(三)列多喻以比不同景物。西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作者以“蛾、颊、酒、绫”比出了西湖的明媚春光,益增游兴。“风”本无形无味无色,今竟以“酒”状,真诱人沉醉在春风中了。

    拟人,《齐云》:“青山白石,有何罪过,无故黥其面,裂其肤?”帝制时代的黥面之刑是施之于违反封建法律的人。山石非人,无“面”无“肤”亦无意志,绝不会犯罪,宏道拟之于人,这是他在巧妙地指责徽人勒石题名之不当,比直接的批评来得更有份量。《由水溪至水心厓记》:“水至此敛怒,波澄黛蓄,递相亲媚,似与游人娱。”水同样无生命无情绪,宏道说它能“敛怒”,能“递相亲媚”,也跟人相仿,和游人一同娱乐。“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这大概就是宏道当日临水时心境的真实写照吧!

    夸张。《虎丘》听歌:“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歌唱之妙,连那不通人情的鸟雀听了也在空中“徘徊”,不肯飞去。《岝崿》观石:“巉岩怪石,摩牙怒爪,森森欲攫人,为之屏息股慄。”岩石成了猛兽,要来捕食游客,宏道吓得不敢呼吸,两腿也发抖了。作者张皇铺饰其辞,收效极强。曲之动听,石之怪相,俱可从夸大的言辞中现出。

    用事。初至西湖,作者深感美景难以毕述,便说:“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洛神是洛水女神,三国魏东阿王曹植有《洛神赋》一文颂其美貌:“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迴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西湖之美可比洛神,凡读过曹赋者自能体会,因此他就明用此典。明用典而不知事之来源者,是莫明究竟的,暗用事则可免此弊。《天目一》云:“余耳不喜雷,而天目雷声甚小,听之若婴儿声。”此典出自苏轼一七绝诗题:“唐道人言天目山俯视雷雨,每大雷雨,但闻云中如婴儿声,殊不闻雷震也。”未读苏诗者也同样能解其义。这里的用典,如撒盐入水,融合无痕。

    讽刺。明朝士大夫多喜阿谀媚上而求进阶之荣。宏道游苏门,览百泉,就水之用设为问答以揶揄彼辈。“或曰:投之水不怒,出而更笑,毋乃非情?曰:有大溺者必有大忍,今之溺富贵者,汩没尘沙,受人间摧折,有甚于水者也。抑之而更拜,唾之而更谀,其逆情反性,有甚于笑者也。故回忍者所以全其滋也。”投之水为宾,溺富贵者为主,后一类人己不知羞耻为何物,他们为博得富贵,受抑而“更拜”,受唾而“更谀”,作者讽刺士大夫中之无赖,白描如画,笔锋所向,极痛快淋漓之至!

    这些修辞手法,由于用得恰到好处,大大增强了作品的生动性、形象性,也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效果。

                                          四

    宏道模山范水的多篇记游散文,当时与后世均有好评。其同辈友人江盈科说:“夫近代文人纪游之作,无虑千数,大抵叙述山川云水亭榭草木古迹而已,若志乘然。中郎所叙佳山水,并其喜怒动静之性,无不描画如生。譬之写照,他人貌皮肤,君貌神情。”明代文人的游记,多为写山川云水亭榭草木古迹,而宏道的游记则将山水的喜怒动静之性也栩栩如生地描画出来了。他用写照作比,说别人绘人像只绘其外貌,而宏道绘人像却绘出了人的神情。这是他有胆有识有才,才能创作此“超世绝尘之美”。明末清初的张岱进而说:“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今人钱伯城先生说中郎游记“是中国古代散文中的精品”。这些散文“精品”远绍郦、柳,近开张(岱)、祁(彪佳)一派,在我国文学史上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宜乎其获高评若此。

    宏道的文学创作不仅其时誉满朱明,以后还传到了日本。崇祯十一年(1634),武林学人陈元贇定居该国,与日僧元政过从甚密。元政得以此知宏道。他极度爱好宏道诗文,由他开始,在日本形成了公安派文学的分支。时日本著名学者荻生徂徕在国内推行明代前后七子的诗文复古运动,元政往后的追踪公安派的日本文人集团,以山本信有为首,另加井上纯卿、村濑通熙等即以宏道之文论为武器,攻击徂徕一派,反对文学复古,在日本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宏道诗文之及,竟至影响东瀛,其流风所播,可谓远矣。

                                          五

    作为明代文坛上开一代新风的作家。袁宏道还具有那个时代所赋予他的封建思想的落后的一面。约言之,有对农商关系的片面看法,有对桃源世界的妄识,有迷信言行,有隐逸论调,又有适心任性的生活态度。

    对农商关系的片面看法。《新安江行记》论徽商云:“夫今之匝地而商者,谁非徽也?水行舟楫,陆行车輓,卷江海而注之徽,而其俗又皆纤啬力作,虽山不折江不萦,遽宁不富也!”徽州商人,宋代已形成一帮,明清时其活动盛于长江中下游,遍及全国,兼行对外贸易。引之得法,本来可使这封建社会中的资本主义萌芽因素逐渐转为资本主义工商业,唯其时士大夫深中西汉贾谊、晁错之重农主义影响,多主扶农抑商。贾、晁之见于西汉为可行,到了明朝,时代前进了,旧调重弹,便会阻碍社会经济的发展。宏道不明底蕴,误认徽帮的商业活动会卷去全国财富,因而有若许糊涂观念。

    对桃源世界的妄识。《由渌萝山至桃源县记》云:“苏子瞻泥于杀鸡一语,遂以为青城菊水之类,至韩退之、洪景庐,益不足道矣。甚矣夫,拘儒之陋也!”陶潜作《桃花源记》,后有视为仙境者,唐人王维的《桃源行》一诗即属此中人语。韩愈《桃源图》诗云:“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神仙之说开始不稳。苏轼进一步说:“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只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子瞻否定了桃源仙境的谬说。洪迈云:“予窃意桃源之事,以避秦为言。至云‘无论魏、晋’,乃寓意于刘裕,托之于秦,借以为喻耳。”景庐说渊明不满刘裕之篡晋,意在借秦作比。三公诗文均不提仙境,这理解是正确的。然宏道却以仙境目之。其《托龙君超为觅 仙源隐居》诗云:“门对仙童浇药地,巷通毛女浣花渠”,正是定一最好的注脚。他斥三公之说为“拘儒之陋”,这真是冤哉枉也,“拘儒之陋”,怕是夫子自道吧!

    迷信言行。吴之岝崿山与胥门相对,形家谓这不利于苏州府城,为此胥门不设水关、浮桥。可有人不信,一度建桥,结果是“郡中士大夫废放略尽”,胥门外有石坊,形家复谓这和吴中“大老去者纷纷”、“登贤书者减于往额”、“郡中二千石皆不及政成而去”有关。形家疯话,宏道不从社会政治经济诸因素中去分辨是非,竟一一信以为实。他由云峰寺至天池寺途中,听到“泉韵木响,皆若梵呗”,又拜倒于地,这种行为已达荒唐可笑的地步。

    隐逸论调。宏道游孤山,缅怀林逋,称他“妻梅鹤子,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连带想到自身:“我辈只为有了妻子,便惹许多闲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厌”,作者视妇孺者为惹事生非的“可厌”物,极不公道,这可说是一种严重的夫权和父权思想的反映。他登天目山,看到七种绝景,忽道:“余谓大江之南,修真棲隐之地,无踰此者,便有出緾结室之想矣。”他想置身是非之外,放浪山水之间,不问人间诸事,这当然于国于民无补。不过,宏道对当时政局尚未淡漠到忘怀一切的程度,他的《与黄平倩书》、《与刘云峤祭酒》及《猛虎行》、《丽阳驿题壁》等诗文,关怀国家之忱,饱和笔底。

    适心任性的生活态度。宏道为文,有时纵笔所如,那信口而出的谐语实在是有伤大雅。他游灵岩,闻松涛,因语导游僧人:“此美人环珮钗钏声,若受具戒乎?且避去。”听到“石上有西施履迹”的传闻,他命“小奚以袖拂之,奚皆徘徊色动。碧繶缃钩,宛然石鬏中,虽复铁石作肝,能不魂销心死?色之于人甚矣哉!”这些言辞充满了不健康的情调,一向为古文家所不取。公安派文学延至末流,戏谑嘲笑,间杂俚语,转为空疏粗率,其文学地位也就日益下降了。

    明代公安体文学创始人袁宏道的记游散文尽管略含欠缺,但一眚不能掩大德,他那墨光四射的登山临水的篇章,和前于他的历代名手郦道元、柳宗元诸大家一样,在我国奔流不息的文学长河中,永远翻腾着明净的浪花,长流后代,沾溉无穷!

    【注释】

①《鲁颂·閟宫》

②《魏风·伐檀》

③《九章·悲回风》

④《论语·雍也》

⑤《文学雕龙·物色》

⑥《列朝诗集小传》丁集

⑦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四江水

⑧《两般秋雨庵随笔·三江赋重》

⑨袁中道《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

⑩《严先生祠堂记》,引自《古文观止》

《丹铅录》卷七

《袁中郎研究》

《美学散步·美从何处寻》

《姜斋诗话》

《解脱集序二》

《琅环文集·跋〈寓山注〉其二》

《袁宏道集笺校·前言》

《苏东坡全集·读渊明诗》

《容斋三笔》卷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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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23 18:16:4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袁力 于 2016-4-24 10:48 编辑

                     公安派文学及其影响

    经济兴国,文化安邦,自古以来,文化都是社会的灵魂所系,是国家得以振兴,民族得以强盛,民众得以开化的根本。中华民族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历史,如今又怀揣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四十年经济改革已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让中华巨龙得以腾飞于世界东方,我们又奏响了文化建设的号角,发扬优良文化传统,弘扬民族精神,创立未来的新文学,我们将依此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茫茫寰宇,泱泱中华,文脉悠悠,与天地寿。这是我们华夏子民的幸福所托,也是我们炎黄儿女的傲骨所寄。湖北公安,灵秀大地,物华天宝,人文荟萃。晋有囊萤映雪的苦读之士车胤,隋有开一代宗风的智者大师智顗,他们都名耀后世,光鉴日月。四百多年前的晚明时代,袁氏三兄弟,更是标举“性灵”,革新除弊,震铄文坛,史有“公安”一派,影响古今。公安这一文化厚土,从此性灵独发,源远流长,佳谈美誉,不胜枚举,福泽我一方子民,开启后世之风华。今日之公安,既是百湖之县,更是性灵之都,文化之乡。今天我们在这里要讲的,便是公安派文学及公安派的文化精神。

     1. 公安派

    公安派是崛起于晚明(万历1573-1620)文坛,推倒了复古主义的长期统治的一个重要的文学流派,这一流派的代表就是三袁,即袁宗道(1560-1600年),字伯修,号石浦,万历十四年(1586年)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春坊右庶子,著有《白苏斋集》;袁宏道(1568-1610年),字中郎,号石公,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任过吴县县令、顺天府教授、吏部郎中等职,官终稽勋郎中,著有《袁中郎全集》;袁中道(1570-1626年),字小修,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迁国子博士,著有《珂雪斋集》,因三人是湖北公安人,故世称“公安派”。三袁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是袁宏道,他是明代反复古主义的中坚人物。其弟小修称“中郎力矫旧习,大革颓风”。这一派作者还有江盈科、陶望龄、黄辉等。他们所持的文学主张与前后七子拟古主义针锋相对,他们提出“世道既变,文亦因之”的文学发展观,又提出“性灵说”,要求作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能直抒胸臆,不事雕琢。他们的散文以清新活泼之笔,开拓了我国小品文的新领域。在晚明的诗歌、散文领域,以“公安派”的声势最为浩大。

     2. 公安派产生的历史背景

    公安派文学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在当时复古之风盛行,文学日益颓弊的形势下,为求文学变革创新之要求应运而生的。

    进入明朝以后,朝廷对知识分子实行严密统治,一方面大兴文字狱,镇压一些流露有“不轨”思想的读书人,同时又制定八股文取士制度,即以科举利禄为诱饵,使广大知识分子都不得不通过科举一途,以寻求晋升之阶。《明史·选举志》中写道:

    (明)试士之法,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

    这种文体不仅有严格的形式的限制,而且要求代古人立言,也就是死守宋儒的传注(主要是朱熹的《四书集注》、《诗集传》),这就更进一步地用老一套的封建教条,严密地控制了知识分子的思想发展。

    明统治者以八股文取士实际上是实行一种愚民政策,他们想以此“愚天下之心”,进而达到“天下之书不焚而焚”的目的。思想家黄宗羲还指出:以八股取士,严重地束缚了古文创作的发展,他说:由于“三百年人士之精神专注于场屋之业”,他们只是“割其余以为古文”,因而古文写作“不能尽如前代之盛,无足怪也。”(《明文案序》)

    在这样严密的文化桎梏之下,古文写作日衰,另一种庸腐的文体却盛行起来,这就是永乐年代出现的“台阁体”。台阁体的三位代表人物都是台阁重臣,他们分别是杨士奇、杨荣、杨溥。三杨在明前期不愧为廉能的政治家,但在文学上以他们的作品为代表的台阁体却起了消极作用。他们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应制”和应酬之作,充斥于他们的诗文集中。“台阁体”貌似雍容典雅,平正醇实,实则脱离社会生活,既缺乏深湛切实的内容,又少有纵横驰骋的气度,徒有工丽的形式而已。这种文风由于统治者的倡导,一般利禄之士得官之后竞相摹仿,以致沿为流派,文坛风气遂趋于庸碌肤浅,而且千篇一律。

    台阁体萎弱冗沓的文风至成化以后渐为时代所不容,革除其流弊的呼声愈来愈高,先有茶陵诗派的崛起,随即有李梦阳、何景明“前七子”的倡言复古。

    茶陵诗派代表人物李东阳(1447-1516,字宾之,号西涯,著有《怀漉堂集》及《怀漉诗话》),于弘治八年进入内阁,专门掌管皇上敕令,他擅长古文写作,内阁中奏疏大多交付他起草,奏疏写出来,天下人都争相传诵。李东阳在文学的成就上,高于三杨,在当时文坛的威望,也比三杨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总的说来,仍不脱“台阁体”樊篱,因此招致后起的以“复古”为己任的“前七子”的魁首李梦阳(1473-1530,字天赐,又字献吉,号空同子,有《空同集》)的讥评。史称:

    梦阳才思雄鸷,卓然以复古自命。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梦阳独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廷相号“七才子”,……皆卑视一世,而梦阳尤甚。(《明史·文苑传》)

    李梦阳在《与周子书》中说:“学不的古,苦心无益。”又云:“诗至唐而古调亡”,“宋儒兴而古文废。”(《缶音集序》)何景明(1483-1521,字仲默,号大复,有《大复集》)也说:“古文之法亡于韩(韩愈)”,“古诗之法亦亡于谢(谢灵运)”(《与李空同论诗书》)而其实他们自己的作品有如《四库提要》所评:“句拟字摹,食古不化,亦往往有之……其文则故作聱牙,以艰深文其浅易。”

    前七子是明弘治、正德年间(1488-1521)的文学流派。成员包括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七人,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首见于《明史•李梦阳传》 。为区别后来嘉靖、隆庆年间出现的李攀龙、王世贞等七子,世称“前七子”。七子针对当时虚饰、萎弱的文风,提倡复古,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他们鄙弃自西汉以下的所有散文及自中唐以下的所有诗歌,他们的主张被当时许多文人接受,于是形成了影响广泛的文学上的复古运动。到了明嘉靖、隆庆年间(1522-1566),史上又出现了以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和吴国伦为成员的“后七子”。后七子继续推崇李梦阳、何景明的文学主张,实行复古,其持论也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明史·文苑传》)一时间,“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大家,无不争效其体。”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在当时也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对当时文坛产生过正面影响,但其后复古发展到了极至,甚至到了摹拟剿袭的地步,正如宗道所批评的,是“行乞左、马之侧,募缘残溺,盗窃遗矢”,满纸“古语陈句”,令人厌观。这就激起了一些有识之士的驳诘,“唐宋派”就是一个站出来与复古主义抗衡的一个流派。

    唐宋派是明代嘉靖年间的一个散文流派,代表人物有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他们的基本观点是反对以文采取代“道统”,主张“文道合一”的传统。唐宋派对复古派的批评是尖锐的。唐顺之就曾讥评复古派所谓“诗必盛唐,文必秦与汉”云云“不省其为何语”(《答皇甫百泉郎中》)。他们师仿欧阳修、曾巩,还选编了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三苏与王安石的散文,题曰《八大家文钞》。唐宋派中散文成就最高的当推归有光(1506-1571,字熙甫,有《震川集》)。归有光善于抒情、记事,能把琐屑的事委曲写出,不事雕琢而风味超然。如《项脊轩志》、《先妣事略》、《寒花葬志》、《思子亭记》、《见树楼记》、《女二二圹志》等等。他极不满王世贞,诋之为“妄庸人”,斥其排击前人是“可悲”的不自量力的撼大树的蚍蜉。在他看来,复古派“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余,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风,可为悼叹耳!”(《与沈敬甫》)

    但是唐宋派的成就,只限于古文的写作方面,他们的诗特别是诗文理论,都缺乏建树。再者,前后七子在散文方面是要复秦汉之古,而茅(茅坤)、归(归有光)等人,把“古”的范围扩大到唐、宋,两者的精神实质,并无二致,以五十步笑百步,自然不足以使复古派退避三舍,更不要说偃旗息鼓了。

    万历时期是明朝出版事业发达的时期,反对复古主义的名家,有李贽、焦竑、徐渭、汤显祖等人,他们在哲学思想或文艺创作上都有各自的成就,也奋起对复古主义发起了抨击,但都没有触动复古派的根基。这时,时代和文坛都呼唤一代反复古的斗士和统帅,三袁兄弟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应运而生,裂宇而出的。正如张国光(湖北大学教授)先生所写道的:只有在公安三袁登上文坛以后,这种反复古主义文学思潮,才由小溪汇成声势澎湃的长河。从此反复古主义的斗争,才不再是人自为战,而是形成一条有理论,有纲领的队伍。而三袁在诗歌特别是散文创作方面,也作了新的开拓,因而有力地澄清了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迷雾,使文坛出现了勃勃生机。正如钱谦益所评:

    万历中年,王、李之学盛行,黄茅、白苇,弥望皆是。文长、义仍崭然有异,沉痼滋蔓,未克芟薙(shanti删除)。中郎……乃昌言击排,大放厥词,……中郎之论出,天下之云雾一扫。(《列朝诗集小传》)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亦谓:

    嘉靖七子之派,徐文长欲以李长吉(李贺)体变之,不能也。汤义仍(汤显祖)欲以尤(尤袤)、杨(杨万里)、范(范成大)、陆(陆游)体变之,亦不能也。王伯谷(王穉登)、王承父、屠长卿(屠隆)虽迭有违言,然寡不敌众。自伯修出,服习香山、眉山之结撰,首以“白苏”名斋,既导其源,中郎、小修继之扬其波,由是公安派盛行。

    3. “左派王学”和李贽对三袁的影响

    研究中国文学史的演进过程,不仅要涉猎中国经济史、社会史,也要对中国哲学思想的发展脉络有所了解。如果我们要回答:生长于江汉平原的在四百年前还是乡僻小县——公安县的三袁,何以能跃登文坛,成为一代名流这个问题时,不能不重视当时进步思想家李贽对他们的深刻影响;而李贽的思想则属于“阳明学”左派,具有鲜明的离经叛道色彩。袁中郎指斥“宋时理学多腐”,但他认为明的“理学独不腐”。并谓“当时可掩前古者,惟阳明一派良知学问而已。”(《答梅客生》)这也说明他对王学开山祖师王守仁的高度推崇。因此,我们对王守仁也应该有较全面而正确的评价。

    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世称阳明先生,称其倡导的学派为“阳明学派”。他是明代著名的政治家,教育家,也是孔子、朱熹以后对我国思想史有重大影响的哲学家。阳明学,又称王学、心学,作为儒学的一门学派,最早可推溯自孟子,是由王守仁发展的儒家学说。根据王守仁一生中的经历, 其受到道家的影响明显多于佛家,但其终究不离儒学本质,王守仁继承陆九渊强调“心即是理”之思想,反对程颐朱熹通过事事物物追求“至理”的“格物致知”方法,因为事理无穷无尽,格之则未免烦累,故提倡“致良知”,从自己内心中去寻找“理”,“理”全在人“心”,“理”化生宇宙天地万物,人秉其秀气,故人心自秉其精要。在知与行的关系上,强调要知,更要行,知中有行,行中有知,所谓“知行合一”,二者互为表里,不可分离。知必然要表现为行,不行则不能算真知。

    不仅如此,王守仁还敢于提倡怀疑孔子。他说:“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传习录》)我们不能忽视此说对于学者的解放思想的积极意义。王学中这些反传统的观点,也受到了一些廷臣的指责,说他:

    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高,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不予,则为朱熹“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互相唱和,才美者乐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虚声,传习转讹,背谬殊甚!

    就连清人撰的《明史·王守仁传赞》也批评他“矜其创获,标异儒先,卒为学者议”。但在我们今天看来,这种敢于怀疑的批判精神,是非常之可贵的,尤其是在学问上,更是如此。在王学弟子中就出现了一个认同守仁的“左派”,即“泰州学派”。而李贽就是泰州学派的服膺者,因此师事李贽的公安三袁,在思想上也可以说是“王学左派”的别支。

    李贽(1527-1602),初名载贽,号卓吾,又号宏甫。泉州晋江(今福建晋江)人,明代著名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举人,历任河南共城(今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礼部司务,户部员外郎,云南姚安知府。仕宦生涯历21年,于万历九年到湖北客居于耿定理家,教授耿家子弟,潜心研究学术。主要著作有《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李贽深受“阳明学”支流“泰州学派”影响,且以“异端”自居。针对当时官学和知识阶层独奉儒家程朱理学为权威的情况,贬斥程朱理学为伪道学,提出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这在当时简直是犯罪,但这对于深中老封建教条毒害的腐儒,却是一副难得的清醒剂。他还说:“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这就是抹掉孔子作为思想界的救世主的灵光。他甚至教人勿“舍己,而必以孔子为学。”(《答耿中丞》)他力主大胆地抒写内心的真情实感,反对矫柔造作,句摹字拟。他敢于否定一切儒家经典的权威,写道:“《六经》、《语》、《孟》,大半非圣人之言”,“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童心说》)这些被当世视为非圣无法,最终被明王朝加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把他逮捕下狱,迫害至死。在五四前夕,李大钊在其著名政论《民彝与政治》一文中,对李贽的遭遇表示了高度的义愤。他写道:

    李卓吾氏,倾心内典,一时士大夫诋为异端,卓吾自知所言为世弗容,至自名其书为《李氏焚书》。未几,身系囹圄,而书亦成灰烬。

    李大钊认为这是封建专制“对于言论之虐”的一个具例。这也可以看出发展了“左派王学”的李贽,勇于创新并为真理而献身的精神。

    对于这样一位思想敏异,特立独行的先哲,三袁从内心感到钦佩,在他们的文学生涯中,与李贽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曾四访李贽,在这些访问中,他们纵谈文学、人生、社会,交流哲学思想、艺术观点。这四次访问,对三袁的思想解放,学业的建树,都起了决定性影响。

    公安三袁中,宗道是公安派的带头人。癸巳(1593)年“走黄州龙潭问学,归而复自研求。”(袁中道《石蒲先生传》)宗道与李贽书,谓“不佞……读翁片言只语,辄精神百倍。”公安派的主将袁宏道初次走谒李贽,还早于乃兄两年,时中郎之年初逾弱冠(20岁行冠礼),“闻龙湖李老冥会教外之旨,走西陵质之。”他在麻城盘桓三月余,李贽还“殷殷不舍,送之武昌而别。”中郎有《余凡两度阻雨冲霄观俱为访龙湖师戏题壁上》一诗,称“李贽便为今李耳,西陵还似古西周。”过了两年,中郎又偕同兄宗道、弟中道再访李贽问学。李贽称三袁“伯也殷实,仲也英特,皆天下名士也”,而中郎“识力胆力皆迥绝于世。”这说明李贽对袁氏兄弟,特别是初露头角的青年知识分子袁中郎是如何地器重,而中郎自此亦对李贽执弟子之礼。袁中道的《袁中郎行状》中这样写道:

    先生既见龙湖,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于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之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象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

    这说明由于拜李贽为师,使中郎在思想和创作上迅速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

    三袁中,伯、仲皆享年不永,仅至或稍逾不惑之年即先后病逝。惟中道年过五旬。钱谦益称他“足迹几半天下,诗文亦大进,归而学于龙湖。”(《列朝诗集小传》)而中道亦特别推崇李贽,称“龙湖先生,今之子瞻也。”还说:“其识力、胆力,不啻过之。”(《龙湖遗墨小序》)他以爱敬的心情为李贽写了《李温陵传》,并称李贽“为文不阡不陌,抒其胸中之见,清光凛凛,不可逼视。诗不多作,大有神境。”由此可见三袁都是李贽的崇拜者,他们的哲学思想和文学观受李贽影响之深,也就不言而喻了。

    4. 家世对三袁的影响及三袁生平

    除了上述李贽及一些进步文化人士对三袁的影响之外,我们还应研究一下三袁的家世、学历与仕历,其生平行踪所及、交游情况,特别是他们所受的传统或外来文化的影响,这样才能对他们成长过程有较全面的认识。

    袁宗道在《送夹山母舅之任太原序》一文中曾这样写道:

    宗道兄弟三人游于都门,得与海内士大夫往还,二三名流句俱不以碌碌庸陋见弃,推而附之大雅之林。其友之相习者,戏谓:南平一片黄茅、白苇,何得出尔三人?

    真的,在中国文学史上,像三袁这样一母兄弟能同时跃登大雅之林,又在哲学思想、政治倾向、文学观点、创作风格以及性情、气质方面高度和谐一致,并且能够互相配合反对复古主义,实现文学革新目标的先例,可以说绝无仅有。这不仅是文学史上的佳话,甚至可说是一个奇迹。

    研究一下他们从穷乡僻壤出身,到名满天下的过程,也是有意义的。

    三袁的先人本不是公安人,而且并不姓袁。据清咸丰本《袁氏族谱》记载,“公安之有袁氏也出于江西丰城之元氏”(《袁氏谱原序》)。后来元氏怎么变成了袁氏的呢?原来有这么一说:伯修“年十二应童子试,督学金公一见奇之,曰:‘子当大魁天下,但姓同胜国号(按:胜国,称前朝,此指元朝),恐不利首榜,吾为子更之’,遂易元为袁。”(《宗道公传》)

    袁氏是由圻、黄迁到荆州而定居公安县的长安里。三袁的祖父大化,因在大饥之年以家产周济穷民,家道遂落。其父士谕娶官宦龚氏女生三袁兄弟。当他们年少时期,公安县在文化上还是相当闭塞的。宗道的《送牟镇抚序》曾慨乎言之:

    天下之畏事而悼去乡井者,如楚,而荆之人为尤,公安去郡不远,予作秀才时见同事至荆赴考者,入与妻诀,泣涕交流,每一省试,如使绝域。故荆之人虽有绝技,终老田间。何则?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故也。

    公安县的读书人既然惮于离乡背井,也就只能“终老田间”,加上文化闭塞,文化士子毕生也只能在八股文、四子书中讨生活,至于文学知识尤其低落,遑论登大雅之林?但这种落后局面至万历年中,有了根本改变。

    三袁家族来公安后定居长安里垦荒耕织,慢慢发家致富,到祖父大化这一辈,袁氏已经是里中首屈一指的富户了,小修有段话描述了那时的优裕生活:“先王父叔王父享田间之乐,春初即了公事,终岁县役不至门,惟与饮酒晏笑而已。”三袁兄弟没有享受到这样宽裕的生活,到大化去世和三袁父亲士瑜成人的时候,他们家仅是里中一般的门户了,但袁氏一族“退让”的精神一直延续了下来。受袁氏家族熏染的士瑜是位慈父,这位自称“七泽渔人”的里中雅士,在数十年的科举之路中屡试败北,终生没有及第,到老还是一位秀才,这样,他把希望就寄托在儿辈的身上。他在世时时刻不忘督促三袁的学业,自己也是三袁文学活动的热心参与者。三袁兄弟很敬重这位慈父,并从他这里受到良好的教养。小修在回忆中说:“予兄弟皆分鹿知文,而其始实先君子启之以学。学之时不论华言梵册,种种搜求,盖久之欣然有遇,如电开蛰户。近思先君子之教予三人,不宽不严,如梁香行露,教之最有风趣者也。”(《二赵生文序》)这样良好的氛围和教育,显然是最能启人心智,开悟性灵的。

    在三袁早期心灵成长中发挥重要作用的还有母舅龚家。龚家世耕谷升里,从三袁外祖父龚大器开始读书称儒。大器与大化有着很深的友情。大化生平不与权贵结交,独与大器结下不解之缘。早年大器为诸生,家里很贫穷,大化把大器接到长安里供读。大器在大化的资助下,终于举进士入仕途。大器的功名反过来影响了大化,从此大化效法大器,开始在子弟中强调读书。大器有两个儿子也很有学问。次子仲敏,字惟学,三袁称“惟学舅”,万历元年举人,他少有俊才,博览群书,性情温良,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对三袁学识的成长有很大帮助,伯修后来曾说:“戏谓南平一片黄茅白苇,何以出尔兄弟三人?……而不知点化钟铸,皆舅氏惟学之力也。”(《送夹山舅母之往太原序》)大器的三子仲庆,字惟长,三袁称“惟长舅”,万历八年进士,曾任福建道御史等职。他在任上刚正不阿,仗义执言,朝中发生张居正案后,他极力为张居正辩护,惹恼了神宗皇帝,曾一度被贬黜在家,后又外出做官。他平生博览群书,家中藏书数万卷著,著有《遁庵集》。三袁在他们的家族中,与外公和这两位舅舅有着深广的接触,除了生活上的朋友,更是精神上的知交,在人品和学识上三袁都深受熏陶。李寿和先生甚至认为,袁氏本家养育了三袁,而母舅龚家则促使他们踏上了成名之路。

    生长在这样一个文化和谐民主的家庭是有福的,这使得三袁心灵能在自由民主的空气下健康成长,获得一种积极向上的正能量,这样的能量将在他们日后的生活艺术中发挥重要作用,使他们能始终保持自己的本色不动摇,不妥协,这也使他们充分发展起自己独立心智,保持自己对事物独到的认识,使他们在逆流中能有独到的眼光辨清方向,不盲从,不迷失。

    除此之外,三袁通过结社、讲学的方式,以文会友,从而与当代的一些具有进步倾向的知识分子相互切磋、砥砺,这也是他们倡导的文学革新运动能够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知道,宗道二十七岁官翰林,中郎曾为顺天府教授,又为吴县令,中道“泛舟西陵,走马塞上,穷览燕、赵、齐、鲁、吴、越之地,足迹几半天下”,后又官国子博士、礼部郎中。他们因此有机会与南北两京及人文荟萃的江浙文化名流交结。如陶望龄、黄辉、潘士藻等就曾与宗道、中郎结社于北京城西崇国寺,名“蒲桃社”。中郎更是饱览吴、越山川名胜风光并且得以与当地文化人广泛接触,他写道:

    东南山水,秀媚不可言。……楚非无名山大川,然终是大汉、将军、盐商妇耳。……由越及吴,山行殆两千余里。……友则陶周望公望、虞长孺僧孺、王静虚,皆禅友也,然皆禅而诗。汪仲嘉、梅季豹、潘景升、方子公,皆诗友也,然皆诗而隽。……僧则云栖、成山、湛然、立玉……

    此外,作为中郎的知交,还有江进之、丘长儒等人。使中郎高兴的是他这次“过越,于乱文集中识山阴徐渭。”他称之为明朝“第一诗人”,足使“王、李为之短气。”(《与吴敦之书》)并充满激情地为徐渭作传,为其被埋没深感不平。中郎指出:这是由于

    文长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徐文长传》)

    中郎与宗道还于万历乙未(1595)在北京结识了思想家、诗人、大戏剧家汤显祖。汤显祖与中郎书就谈到中郎的《锦帆集》。中郎殁后,汤显祖又于万历甲寅(1614)致书于中道,并赠《玉茗堂集》。据晤见汤显祖的王天根说:“海若极服楚材,以为不可当。”这都说明三袁与当时先进的文坛人士,都是桴鼓相应的。

    5. 向复古主义展开连续的冲击

    三袁的文学主要功绩,其中一条就是驳击了当时的复古主义。在反复古主义的理论斗争中,三袁组成了一个梯队,其先锋战士是袁宗道。钱谦益说:

    伯修在词垣,当王、李词章盛行之日,独……于唐好香山,于宋好眉山,名其斋曰“白苏”,所以自别于时流也。……公安一派,实自伯修发之。(《列朝诗集小传》)

    宗道之推白、苏,实在含提倡接近口语的文字,要求作品做到通俗易懂之意。他在《论文》中写道:

    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故孔子论文曰:“辞达而已”。达不达,文不文之辨也。唐、虞、三代之文,无不达者。今人读古书,不即通晓,辄谓古文奇奥,今人下笔不宜平易。夫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今人所诧谓奇字奥句,安知非古之街谈巷语耶?

    说上古文学只是当时语言的记录,因时过境迁,语词、语音有变化,因而今人就不易通晓,但这并不能作古文本来就“奇奥”的证明。讲得何等透辟!他还引《方言》所书楚语,在今日已不通行,论证今语、古语,确是不同。并指出:

    《史记》五帝三王纪,改古语从今字者甚多,“畴”改为“谁”,“俾”为“使”,“格奸”为“至奸”,“厥田”、“厥赋”为“其田”、“其赋”,不可胜记。左氏去古不远,然《传》中字句,未尝肖《书》也。司马去左亦不远,然《史记》句字,亦未尝肖左也。

    宗道据此批评摹古主义者“行乞左马(左丘明、司马迁)之侧,募缘(化缘)残溺(尿,小便),盗窃遗矢(屎,大便。二句中的“溺”“矢”指古书中的陈词滥调)”,满纸“古语陈言”,令人厌观。并抨击李攀龙“视古修辞,宁失诸理”之语,简直是“强赖古人无理”。又谓王世贞“《六经》固理薮已尽,不复措语矣”是“不许今人有理”,从而严正批判王、李“流毒后学,使人狂醉”,丝毫不肯假借。这篇《论文》可以说是敲响反后七子的进军号。宗道强调读书人应通达世务,晓畅经籍,反对那种流连光景,不学无术的庸才。其《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论》,便可看出他的抱负之不凡:

    挽(通“晚”)代文士……单词偶合,辄气志凌厉,……谓老、屈以外,别无人品,词章以外,别无学问。矢口皆经济(经世济民,治理国家),咳唾成谋谟(计谋)……星日比光,天壤不朽。器识文艺,表里相须,而器识既失,与其文艺并失之矣。识不宏远者,其器必且浅浮,而包罗一世之襟度,固赖有昭析六合之识见也。大其识者宜如何?曰:豁之以致知,养之以无欲。

    在宗道向复古主义堡垒发起冲锋以后,中郎继之开展全面的进攻。他指出了文学史上各时代的文学作品“法不相沿”,极力反对崇古卑今,而强调“各极其变”。其《叙小修诗集》中写道: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

    他以嬉笑怒骂之笔,讽刺复古派:

    粪里嚼渣,顺口接屁,倚势欺良,如今苏州投靠家人一般。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见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诗,安得而不诗哉!(《与张幼于书》)

    中郎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复古派实际只是以剿袭为能事:

    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才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唱亿和……(《灵涛阁诗集序》)

    指出提倡剿袭古人的陈词滥调,实际是对人材的戕害,这种看法,何等深刻。

    正因为中郎不满于士大夫的失真,因此他宁去“师并生并育之齐民,而甘同其事。”(《与袁无涯》)于是转而把目光注视民间。他批判何、李“模拟成俭狭,莽荡取世讥。”认为:

    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答李子髯》)

    又在《叙小修诗》中写道:

    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发展,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雷思霈在《潇碧堂集序》中申述了他和中郎契合的如下观点:

    真者,精诚之至。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强笑者不欢,强合者不亲。夫惟有真人,而后有真言。

    而中郎为文正是“担任吾真率而已。”(同上)江盈科序《解脱集》也说:

    中郎所序佳山水,并其喜怒动静之性,无不描绘如生。譬之写照,他人貌皮肤,君貌神情。……中郎诸牍,多者数百言,少者数十言,总之从真情实境中流出。

    无论写景、写情都很真实,这正是中郎创作的可贵之处。

    正因为中郎重视写真情,所以他对士大夫摹仿古人的作品鄙不屑顾,而对劳动人民的口头文学却十分珍视。中郎还有《听朱生说水浒传》一诗:

    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一雨快西风,听君酣舌战。

    这是文学史上第一次给《水浒》以高度评价。把通俗小说的地位摆在《六经》和《史记》之上,这是何等的眼光,何等巨大的勇气。中郎的这类言论给比他晚一代的吴县秀才金圣叹以深刻影响。中郎又有《与董思白书》问收信人:

    《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赞《金瓶梅》胜于枚乘的《七发》,也反映了中郎的文学发展观。

    除公开反对复古派末流的文风外,袁宏道还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来推动文体的解放。他写下《逋赋谣》、《竹枝词》等反映现实生活的诗歌,通俗而清新,隽秀而活泼;又写下《虎丘》、《灵岩》、《湘湖》、《西湖》等数十篇游记,状物抒情,毫无雕饰之弊,“俱从真源中溢出,别开手眼,一扫王、李云雾,天下才人文士始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饰之病”。

    中郎不仅反对高古卑今论,还提出了诗之奇、之拟、之工一代反盛于一代的文学进化观,指出“古有不尽之情,今无不写之景。然则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与丘长孺》)中郎还从哲学思想武库中吸收了“势”的概念,强调今之不能拟古,乃是必然之“势”。

    古之不能为今者也,势也。其简也,明也,整也,流丽痛快也,文之变也。夫岂不能为繁,为乱,为艰,为晦?然已简,安用繁?已整,安用乱?已明,安用晦?已流丽痛快,安用聱牙之语、艰深之词?辟如《周书·大诰》《多方》等篇,古之告示也,今尚可作告示否?《毛诗》郑、卫等风,古之淫词媒语也,今人所唱“银柳丝”、“挂针儿”之类,可一字相袭否?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摹古也,亦势也。(《与江进之》)

    中郎还在《雪涛阁集叙》中写道: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唯识时之士,为能堤其潰而通其所必变。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言诗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

    这些论辨既形象又深刻,直接点明了文学的核心本质。这种“随时”和“通变”的理论,正是公安派提倡文学革新理论的精髓。

    中郎反对摹古的另一面,就是强调独创。在同时代的诗人中,中郎很卑视前后七子,却对一个名不出于越的诗人徐渭十分倾倒,就是因为徐渭的诗能够尽翻窠臼,自出手眼。他在《与冯侍郎座主书》中写道:

    宏于近代得一诗人曰徐渭,其诗尽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长吉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之辩,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即李、何当在下风。

    在另一封信中,他又写道:

    宏实不才,无能供役作者。独谬谓:古人诗文,各出己见,决不肯从人脚眼转,以故宁今、宁俗,不肯拾人一字。(《与冯琢庵师》)

    中郎以学术著作为喻,认为只有敢于提出独到见解的哲学家,才可以不朽,其著述也才能流传于后世,即使遭到讥评,也不能毁灭它的存在。

    昔老子欲死圣人,庄子讥毁孔子,然至今其书不废。荀卿言性恶,亦的与孟子同传。何者?见从己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所以他顶天立地。今人虽讥讪得,却是废他不得。(《与张幼于书》)

    这段话说得多好,能够有这样的认识,何愁学术上的争鸣不能开展?

    中郎还以学者应有自己的主见,画家应师法造化为喻,论证诗人应该师法万象而不应摹仿前人。他说:

    故善画者,师物不师人。善学者,师心不师道。善为师者,师森罗万象,不师先辈。法李唐者,岂谓其机格与字句哉?法其不为汉,不为魏,不为六朝之心而已,是真法者也。(《叙竹林集》)

    这真是精辟之论。

    所谓师心,也就是中郎说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中郎以此称许中道的诗,实际也就是自况。他写道:

    (小修)足迹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叙小修诗》)

    这里所谓的“性灵”,其含义相当于李贽所说的“童心”。李贽强调童心的可贵,也就是一个“真”字。

    和李贽一样,中郎也非常推崇苏轼,认为无论是李白,还是杜甫,都不及苏轼的诗“卓绝千古”:

    苏公无一字不佳者。青莲能虚,工部能实;青莲惟一能虚,故目前每有遗景。工部唯一于实,故其诗能人不能天,能大、能化而不能神。苏公之诗,出世入世,粗言细语,总归玄奥,恍惚变怪,无非情实。盖其才既高,而学问、识见又迥出二公之上,故宜卓绝千古。至其遒不如杜,逸不如李,此自气运使然,非才之过也。(《与梅客生书》)

    说苏轼有李杜之长,自然不能视为定论,但从才、学、识三个方面评苏轼迥出李杜之上则不无见地。

    中郎在吴县时曾致书李贽谈他批欧、苏文集的感受:

    学中又有廿一史,及古文文集可读……近日最得意,无如批点欧、苏二公文集。欧公文之佳无论。其诗如倾江倒海,直欲伯仲少陵,宇宙间自有此一种奇观,但恨今人为先人恶诗所障难,不能虚心尽读耳。苏公诗高古不如老杜,而超脱变怪过之,有天地来,一人而已。(《与李龙湖》)

    强调作家应具备较高的才、学、识,这正是中郎的识见过人处。还有可贵的一点,就是他十分强调作家应有广博的见闻,丰富的生活。他称乃弟中道“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叙小修诗》)对徐渭的称赏,更可以看出:中郎已认识到沸腾的生活是优秀创作的源泉。中道则继续坚持并发扬了这样的文学观点,把“独抒性灵”推行到一个更广阔的境地,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6. 公安派文学对五四文学运动的积极影响

    我们说公安派文学在当时文坛所产生的影响,乃至在整个中国文坛史上所产生的影响,都是巨大的,公安派结束了前后七子近一个世纪之久在文坛的统治,从而为嗣后三四百年间绵延不断的文学革新思潮揭开了宏大的序幕,甚至可以说充当了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前驱,其历史意义是不容低估的。

    首先是邻近(天门市)崛起的竟陵派(代表人物钟惺、谭元春),竟陵派虽然在风格上与公安派有所差异,他们标举“幽深孤峭”的创作风格,实际上,也是对公安反复古主义传统的一种承继。再次是明末的冯梦龙、明末清初的金圣叹、清代的袁枚,都直接或间接地受了公安派的理论的启发,其中,袁枚更是直接标举“性灵”说,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学理论与文学主张。而往后推,我们说五四文学革新运动的主张,在较大程度上也是接受了公安派的反复古主义与提倡语言的通俗化的影响的。

    对这一问题,周作人、沈启无、林语堂、阿英、郁达夫、施蛰存先生等均有所论述或涉及。当然这里也有另外一说,认为五四文学运动,是受着西方科学与民主的的新思潮,以及西方的文艺创作的影响,而与晚明文学没有什么关系。(《袁中郎评传》的著者任访秋)这种看法是有失偏狭的。张国光先生指出:

    所谓“绝天关系”,这未免说得太绝对了。这样的看法,也常见于五十年代以来的新文学史家的著述。他们只重视西方文学的积极影响,只看到五四文学运动的外部条件,而看不到传统文学中富有民主性的思想遗产和进步的文学理论,成功的文艺作品,都应该属于五四新文学的内在的“源”和“本”之列。(《公安派——四百年前我国文学革新运动的一面旗帜——兼论“公安派”对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影响)

    张国光先生的这段议论应该说很好地阐述了传统东方文化的影响,为三袁(公安派)文学给予了一个应当的评估和定位,我们细加回顾,不难发现,中国五四以后的新文学,无论从形式上或精神上看,都与公安派的主张相一致。比如胡适于1916年提出的文学革命入手的“八事”:

    一曰,不用典。

    二曰,不用陈套语。

    三曰,不讲对仗。(文当废骈,诗当废律。)

    四曰,不避俗句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

    五曰,须讲求文法之结构。这是所谓的“形式之革命”。

    六曰,不作无病呻吟。

    七曰,不摹仿古人,语语须有个我在。

    八说,须言之有物。

    上述“八事”,正是新文化运动宣言《文学改良刍议》的前声。胡适强调文学要“不摹仿古人”,其理由是“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并主张为文要“不避俗语俗字”,理由是“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与其用近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这些见解无不一一和公安派合拍。

    紧接着,陈独秀发表了《文学革命论》,以战斗的姿态“甘冒全国学究之敌”,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他号召“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这比胡适还大大深化了。这里,陈独秀同样是受到了公安派的影响,他反对前后七子,正是把公安派的主张推向纵深发展,他的批判唐宋派和桐城派,也与公安派的主张若合一辙。

    而刘半农提出的改良散文,钱玄同为《尝试集》作的序,也都与三袁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主张遥相互应。刘半农说:“吾辈做事,当处处不忘有一个自我。……吾辈心灵所至,尽可随意发挥。万不宜以至灵活之物,受此至无谓之死格式之束缚。”(刊《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钱玄同在《尝试集序》中写道:“做文章是直写自己脑筋里的思想,或直叙外面的事物,并没有什么一定的格式。”从这些,我们都可以看到三袁的文学主张的影子,可见三袁的影响如何深远。

    至于公安派的散文创作,无论小品、游记、尺牍,或秀逸清新,或活泼诙谐,自成一家,都是我国散文史上别开生面之作,至今仍为广大读者所喜爱,并为许多现、当代散文家所借鉴,这也是三袁文学结出的硕果。这一切,有待我们在岁月的时光中去慢慢咀鉴,认识,发现它们的价值。

    本次讲座到此完毕,谢谢大家。

                                                                         2014.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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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23 18:17:5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袁力 于 2016-4-23 18:41 编辑

                    袁中郎文论在近古日本

                                      冯君豪

    明代文坛之复古与反复古的斗争不仅进行于国内,前后七子与公安派的文论还传到日本,在日本文人之拥护与反拥护者间又进了一番较量。日本汉学界古文辞派的创立者荻生徂徕(1666-1728)奉李攀龙(1514-1570)、王世贞(1526-1590)的文学见解为圭臬,说要精确理解“六经”,非究习古辞莫属,他大力倡行摹仿秦汉、盛唐的诗文制作,一时在日本形成崇古的习气。而后于荻生氏的山本北山(1753-1812)则不满其前辈所为,他奉中郎文论力斥复古之谬,这对推动日本文学的朝前发展是很为得力的。须要说明是,中郎诗文之能流行日本,这又和晚明学人陈元赟(yūn晕)的传播与日僧元政的传颂分不开的。

    陈元赟(1587-1671),字羲都,号既白山人。本贯浙江杭州。毅(思)宗崇祯十一年(1634)移家日本,名古屋尾张藩主毛利义直重其才,聘为顾问,年薪六十石。元赟资兼文武,昔年在河南登封县少室山学得少林拳法,定居东瀛,乃以之传授日人,日人自此通少林拳击;他还向日僧元政进述了公安派文学理论,中郎诗文由是通过元政,名扬日本。《先哲丛谈》记其事云:“初,(后西院天皇)万治二年(1659),于名古屋城中,与僧元政始相识,契分尤厚,其平生所唱酬者,汇为《元元唱和集》,刊行于世。元政诗文慕袁中郎,此邦奉中郎,盖以元政为首,而政本因元赟,知有中郎也。”此叙元赟与元政相交,其诗歌唱酬之汇成专集,而中郎文论之传日亦由此始。元政(1623-1668)俗名石井吉兵卫,生于京都,二十六岁皈依日本佛教日莲宗。元赟长元政三十六岁,元政工和歌汉诗,他们是由文字情份结为忘年交的。诗僧爱中郎著述,他致函元赟曰:“数日前探市,得《袁中郎集》,乐府妙绝,不可复言,《广庄》诸篇识地高,《瓶史》风流,可见其人。又尺牍之中,言佛法者,其见最正,余颇爱之,因足下之赐也。”他酷嗜中郎的作品又可于《元元唱和集》中之《送元赟老人之尾阳诗》前引见出:“余尝暇日与元赟老人共阅近代文士雷何思、仲伯敬、徐文长集。特爱袁中郎之灵心巧发,不藉古人,自为诗为文焉。”元政点出中郎之“为诗为文”纯属“灵心巧发,不藉古人”,抓住公安文学之认识自我、洒落不羁、不蹈袭、不虚饰的特质,可谓一语破的。才接触中郎创作的元政尚未来得及整理出袁氏的系统性文论,也未能赶上利用中郎文论去驳斥其后在日本素行李、王理论的复古派文士,他那短促的四十五年生命遽尔中止,实令人惋惜!直到十八、十九世纪之交,有山本信有者出,方给徂徕学派的复古言行以狠狠抨击。

    山本信有(1753-1812)字天禧,号北山,别号奚疑楼、学半堂等。富裕的下级武士家庭出身。幼年失父而得母教,他主要靠自学成才。后桃园天皇安永八年(1779),光格天皇天明三年(1783),他的诗文理论《作文志彀》与《作诗志彀》先后行世,年刚而立。山本一生崇实黜伪,每睹复古诗篇便愤怒地说:“咄咄!时文伪诗,晦食世间,迷人目,腐人肠,真恶道也。”

    奚疑楼攻击复古学者的目标着重在荻生徂徕一派。徂徕原姓物部,字茂卿。这派的理论和实践此处得扼要叙说一下,以明其症结之所在。

    荻生徂徕用古汉语写的附于《学则》的《答屈景山书》,表示他要以李、王的一味法古做深研古文辞的准则。

    明李、王二公倡古文辞,亦取法于古。其谓之古文辞者,尚辞也,主叙事,不喜议论,亦矫宋弊也。夫后世文章之士能卓然法古者,维韩、柳、李、王四公,故不佞尝作四大家隽以诲门人,而其尤推李、王者,尚辞也。

    物部茂卿之“卓然法古”,身体力行,他文辞效法“韩(愈)、柳(宗元)、李、王”,他教育门人也力行其道。在他的精心培育下,一批“仿唐诗”的门徒出现了,他们妄图以自己的仿古赝品来乱真。茂卿身后信徒之传其业者有服部南郭、高野兰亭、山县周南诸君。服部南郭号称“艺苑泰斗”,他指出时人的诗思早被古人道尽,不按古诗仿作,是无从写诗的。由于他们的倡导,李、王的诗文遂风靡日本。晚清的著名学者俞樾说:“于是家有沧溟之集,人抱弇州之书,愈唱愈高,洋洋乎盈耳矣。”(《东瀛诗纪》)按:李攀龙,字于麟,号沧溟,著有《沧溟集》三十卷;王世贞,别号弇(yǎn演)州山人,著有《弇州山人四部稿》等书。

    一贯主写诗要表露自己真情的山本北山与徂徕派文人的言行是水火不相容的,他的《作诗志彀》的书名就表明了这点。北山弟子山田正珍用古汉语为此书所撰序曰:“明李于麟不知诗,自以为得唐正鹄。近时物茂卿眩其形似,称为唐后一人。吠声之徒靡然从之,奉其诗为金科玉条,唯模拟是务,岂不亦伤乎?奚疑夫子著斯编,名以‘志彀’,其意在使夫后学不失诗正鹄也。盖得伏兽下鸟之妙亦索于斯,岂难得哉!”作诗之欲达“正鹄”,必得尽脱仿古的陈词滥调而入“清新”之境始可。清新,清丽绝俗之谓,这和中郎的看法相同。中郎之评曾太史诗曰:“退如诗清新微婉,不以俊伤其气,不以法挠其才。”退如,曾可前字,时任翰林院编修,与袁氏为文学同道。

    诗要清新秀拔,那就一定得独创,中郎标榜“性灵”之说,正是为此而张本。其《叙小修诗》云“泛舟西陵,走马塞上,穷览燕、赵、齐、鲁、吴、越之地,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性灵”,是从“胸臆流出”的人的真情,诗能写出自己的心中语,能披沥自己的肝胆,吐辞自然,立意纯正,不受古人驱遣,不让格套拘束,这才是“独抒性灵”,具有独创性的好诗。跟在盛唐人后面转,字字句句学盛唐人样,那还算是诗吗?李、王之“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说之在明代文坛造成的恶果,一如他《叙小修诗》所云:“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一人有一人的作品,千篇一律,千人一面,抹杀文学的个性,那不是搞诗文创作,那是“剿袭”、那是“模拟”、那是剽窃,在公安派文人看来,李、王要人们舞文弄墨所铸成的错误,全属此类。山本北山就中郎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而发挥曰:

    今浅学无识之辈,昧于诗道,为徂徕、南郭所诳,剽窃之恶诗充塞肠胃,一语不耳熟,一字未见惯,便谓之诗中之非,是中郎悲愤之由,宛在今日!

    唯古法是依的徂徕、南郭,他们要人作诗,不许离盛唐一步,否则便斥为“诗中之非”,这怎能令日本诗坛呈现出生气勃勃的景象呢?山本氏呼吁人们要走中郎提出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之路,要像中郎那样,“以英明通达之资,发性灵之真词”,绝不该受惑于徂徕、南郭而旁入邪途。“自于麟七子,本邦南郭、兰亭诸子之诗,皆剽窃模拟,大害诗道。”北山进而要学诗者勿读这几位尊古派的诗集,甚至他们所推崇的李攀龙编的《唐诗选》、高棅编的《唐诗品汇》也弃绝一旁,而去读自己选定的唐之王维、李白、杜甫、岑参、白居易、韩愈、李贺、杜牧,宋之欧阳修、苏轼、陆游,明之徐渭、袁宏道、钟惺诸大家之作。久读诸家作,异日悟而有得,对家国情、身边事、眼前景,发为韵语,自会吟出“独抒胸臆”的佳章。

    中国诗歌传统向贵含蓄,诗意刻露是为贵含蓄者所诟病的。中郎则认为含蓄与刻露是两种不同的诗法,各有其长,可以并存,不应厚此而薄彼。《叙小修诗》另曰:“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而或者犹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随境变,字逐情生,但恐不达,何露之有?”他举《离骚》为例,说它“皆明示唾骂”,属“多怼”、“多露”之作,而《离骚》之在中国文学史的地位是人所共知的。山本氏肯定了中郎的诗法灵活说,也认为古往今来的诗篇,含蓄之诗未必皆列上乘,刻露之诗未必皆归下流,重要的在于多种手法的灵活运用,死守一法是会惹人生厌的。北山说得好:“诗忌拘于一局面,若一一拘之含蓄,则千篇一律,令人厌倦,卒不足观。”看法全面而合理,是给日本诗坛之专贵含蓄论者的一个有力的批驳,是给片面论调的一个有力纠正。

    袁中郎的诗文理论,山本北山钦服之至,他的总的评估道:

    大凡王、李之后,诸豪杰欲放胆、张眼、成家者,虽不胜枚举,然不能出中郎清新性灵之外、超乎其上者,何也?“清新性灵”四字乃诗道之命脉。若非模拟剽窃,必清新性灵;若非清新性灵,即模拟剽窃。故以于麟、中郎二人可分诗道之一大鸿沟。其余数子之碌碌,徒宋襄、徐偃之霸。今本邦之诗人,受于麟、南郭之毒,不啻一日,故开口便不堪陈烂腐臭。苟欲矫此弊,当为中郎之所为。为中郎之所为,非模拟剽袭中郎之诗,而为中郎之不模拟剽袭也。

    这里阐明“清新性灵”与“模拟剽袭”是势不两立的,中郎的诗作全是自性灵中流通露出的清新辞语和高雅脱俗的境界,绝不依傍古人,恰如其诗所云:“莫把古人来比我,同床异梦不相干”。日本土子要写出充满生气的“清新性灵”的诗章来,唯有高举中郎的文学大旗,横扫“于麟、南郭之毒”,复循中郎的诗论而行,如此,日本诗坛定会生意盎然,日进千里。(按宋襄公,春秋时宋国国君。他与楚争霸,一度为楚所拘,后死于宋伐郑、楚救郑而他受重伤之次年[公元前637年]。徐偃王,传为周穆王徐国国君。穆王出狩,诸侯推偃为王,穆王令楚举兵灭其国。)

    以荻生徂徕为首的古文辞派在日本发扬唐诗的功绩是难以推倒的,而素来追踪公安派文学主张的山本北山,其非难徂徕、南郭之言,其间自不无偏颇之见,光格天皇天明四年(1784)他就曾受到佐久间熊水所撰《讨作诗志彀》的反击。然而他标举的以真情写诗的鹄的确是无可厚非的,他在日本诗坛广传中郎理论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应忽视的。龟田鹏斋于其墓碑铭上说:自山本氏之《作诗志彀》出,“海内靡然—变其面目,今诗宗清新,文学韩柳,实先生倡之也。”这评价是恰当的、公正的。时人之追随北山,“慕中郎风者”,有井上纯卿、村濑通熙、樫田伯恒等人。山本北山在文学上的战斗不是孤立的,其实绩也是客观存在的。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的《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一书亦予道及。

    晚明公安派领袖袁中郎的文论经陈元赟的介绍,元政和尚的揄扬,山本北山的推广,近古的日本文士藉知七子之失与徂徕之弊,他们如饮甘露,获益良丰,这深刻体现了中日文化交流的密切,自为中日学界所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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