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前三十年,对“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人)相当“优待”:借故丁点小事或莫须有罪名就可以随意吊打批斗,生产队但凡有偷窃或其他负面事,首先怀疑“四类分子”,屈打成招者大有人在。“四类分子”平时多做事,少说话,每年还要做无数“义务工”,母亲遭罪不少。母亲经常讲她冬天沿河岸去乡公所开会、做工,脚上绑稻草绳防滑,来来去去,脸上被凝风吹起巴掌大的麻皴子等情况。其实,她还有好多屈辱没有说,这是我从别的老人给我说的点滴信息推断的。晚年,她对二姐说不想归葬老家,证实了我的推断。可惜我为了祭奠方便,还是将她的骨灰葬于老屋后了。
母亲常说,她有了我,所有辛苦和屈辱都得到弥补了。之前我有一个大哥,不到一岁就夭折了,这成了母亲心里永远的痛。后来生了大姐,不久就遇上1959年的“粮食关”,期间,母亲又重病,险些丧命。后来,母亲带着全家辗转投奔亲戚,方保住一家三口性命。大姐出生后9年,才生二姐。其时,母亲已33岁,成分不好,家庭贫穷,经济和社会地位都处于当地底层,而最揪心的是没有儿子,那个年代,这是农村相互骂架和谈论嘲笑的硬伤。母亲的焦虑和压力可想而知。所幸,矮小孱弱的母亲并没有被击倒,她依然苦苦支撑着这个位于社会底层的家。三年后,我出生了,邻居叔叔说,我妈生我差点死去。是的,36岁高龄产子,没有进医院,在家自然生,危险可想而知。应该说,我和妈妈都是从鬼门关走过来。
但我的到来,给妈妈、给这个脆弱的家带来了无限希望,妈妈彻底从绝望中走出,有了真正开心的笑容。记忆中,我吃奶的时间最长。那时,妈妈总是包着洁白的帕子,上门牙包有三颗银色的金牙。与人交谈,笑口常开,笑容灿烂,笑声清脆。妈妈但凡走亲戚或赶场,都带着我。我总感觉自己就是妈妈的全部,妈妈也是我的全部。二姐嫉妒,经常抱怨妈妈稀奇我这个独儿。我也感到愧疚。
那时我就想,一定要报答妈妈,最先的报答,是每逢妈妈出工回来,老远就飞跑过去给她扛锄头。一个小毛孩,仅仅扛得起锄头的小屁孩,扛着锄头,走在背着柴的妈妈前面,似乎就为妈妈减轻了好大的负担,心里充满了骄傲。同行的长辈们则羡慕不已,因为所有的伙伴中,只有我这样做。听着婆婆婶婶们羡慕的夸赞,我心里无比的甜,我相信,那时妈妈的心里,也与我一样甜。
读书以后,妈妈经常教导我:“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为了给妈妈争气,我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土墙壁。读初中时,国家摘了地主帽子,中、高考升学早已步入正轨,我顺利考入师范,顺利工作、成家,接母亲一起住。母亲脱离了农活,成了街上人,我算是实现了童年的愿望。条件好了,很多人风风火火过生日,我知道自己的生日就是母亲的苦难日、挣扎日,所以每逢生日,必然早起,在母亲床前磕头,问安,给她一百块钱,母亲很高兴地接过,封赠我好多吉祥语,我感到无比幸福。
光阴似箭,母亲渐渐老了,病也渐渐多了,渐渐重了,经常住院。期间,我从不让家人陪夜,必须自己陪护。因为我明白,我能陪一晚是一晚,陪一晚就少一晚。现在想陪也不可能,我真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浪费机会,心里仍有满满的幸福。邻床家属或病人看着我给母亲擦洗或换内衣裤,总免不了夸赞,病危中的母亲,总是笑得那样甜。而我,做这一切总是很开心,因为妈妈把一生都献给了我,能报答点滴,是我的福分。
本来,县城好单位有几次要我,但为了伺候母亲,我都婉言谢绝了。后来我们都吃食堂,母亲已行动不便,我就在食堂提饭回去与她同吃,鸭溪镇党委政府对我是特许。我对母亲说:“妈妈,您现在终于吃上国家饭了。”
母亲就开心的笑:“是呀,哪晓得能有今天啊,你要好好工作哟,不然对不起国家。”
其实,母亲只是说说,她知道我从来都是勤快人,工作是不会偷懒的。但母亲的吩咐,却又给了我更大的动力,我感觉她还在我身边,看着我,鼓励我。每当我疲倦的时候,回忆起母亲,就又有了动力,又开始工作。
现在,我主编的《鸭溪镇志》(近150万言)已经付梓;受区教育局派遣,又开始主编《播州区教育志》,我相信我多一点贡献,母亲就多一份开心。都言修志者要能吃“三苦”(辛苦、困苦、清苦),甘坐冷板凳,耐得寂寞。但我有母亲陪着,不寂寞,乐此不疲。